小暑将尽,天气愈加炎热起来。晴天倒还好些,最苦莫过于雨天,那水汽和着热气齐齐涌来,真真是上蒸下煮,简直能把人给烤熟了。
这样的时日,冰块总是用得格外地快,加之三公主又正是屁屁上三把火的年纪,越发禁不得热,每日定例的那些冰也未必够使,红药三不五时地便要带人去外皇城催领些回来。
这一日,三公主歇午起榻,红药服侍她念了会书,因见那冰鉴里又只剩了一层浮冰,根本支撑不到晚上,便叫上几个小太监出了门。
才转过狭长的夹道,迎头便见对面走来两个宫女,皆穿着六局服色,其中一人还是熟人,却是红袖。
“哎呀,顾典事,真是巧得很,我正要找你呢,可巧半路就遇见了。”一见红药,红袖立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屈身行礼问好。
红药向来对她存了些警惕,侧身只受了她半礼,面上堆起一个甜洽洽的笑:“红袖姐姐好,咱们好久没见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下生出几分骇异。
红袖瘦得厉害。
不是那种抽条长个儿的瘦,而是一种点灯熬油似地瘦,原先丰丽恬和的面庞,此时却现出了骨相,两腮微凹、眼窝深陷,皮肉紧绷在骨头上,虽还未到形销骨立的地步,却也有些脱形了。
她这是怎么了?如何瘦成了这样?
红药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节,她在烟波桥上发呆,红袖办差归来,曾与她闲话过两句。
彼时的红袖,神完气足、内蕴灵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光泽柔润,自有一股知书识礼的气度,而更要紧的是,她看向红药的眼神中,有着一股研判品评的意味,居高临下,如同主人拣择手中的物件儿。
这种眼神,红药前世今生曾见过无数次。
在这皇城之中,唯有那些有背景、有靠山、底气十足的婢仆,才会以这样的眼神看人。
而对这样的人,红药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此等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她们背后的人。
是故,她从不与红袖接近,在她面前连话都不肯多说,以免平白招惹上什么是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此刻的红袖,却与红药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大相径庭。
“呀,红药妹妹如何这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似是知晓自己形容憔悴,红袖抬手摸了摸脸,笑容中有着一丝合宜的无奈:
“唉,最近我总是没什么胃口,晚上又常走困,姑姑说我这是苦夏,还赏了我两副药吃,却也没见好。所幸也就是瘦些,旁的却没什么。”
她轻言细语,一行一止如往常般亲切和善,言辞亦是滴水不漏。
“这话说的是。天气确实是太热了,我胃口也不大好呢,晚上也总是要热醒几回。”红药含笑应和着她,笑容依旧甜美,却丝毫不显亲近。
对于红药若有若无的疏离,红袖似是毫无所觉,犹自叹道:“是啊,这天儿真是太热的。我记得从前咱们在尚寝局的时候,夏天也没这般热法。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红药点头道:“嗳,这话说的是。”
随口敷衍一句,立时转入正题:“不知姐姐寻我何事?”
她可没功夫与这一位打哑谜。
红袖闻言,“哎呀”了一声,拍手道:“净与你说些闲话,却忘了正事儿。”
说话间,她便从旁边小宫人的褡裢里取出一本簿子,陪笑道:
“再过两天,三殿下便要去定国公府贺寿,原定了肩舆一抬、八伞、八扇、十二羽,再帐幔若干。昨儿太后娘娘忽然说了,要多多加派些仪仗,姑姑便叫我来与顾典事说一声。”
她将薄册翻开,指点其上几处道:“顾典事瞧,都记在这上头呢,您请过目。”
一旦论及正事,她立时换了称呼,规矩上也是一丝不苟。
红药早便知晓此事,伸手接过簿子看了片刻,点头道:“数目都是对的,公函拿来与我画押罢。”
这事她完全做得了主。
事实上,增派人手的要求,便是她提出来的,而出某种因由,太后娘娘问也没问,便自准了,因此,红药此举并非逾越。
红袖忙将一式两份公函取出来,红药仔细瞧了,见果然正确无误,便命小宫人取过早就备好的笔墨,在公函上签写了自个儿的名字。
如今,她再也不必装不识字画圈圈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红药一脸地淡定自若,签写公函如若寻常,红袖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