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元十一依旧躲在某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地仰着头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有些她认得,有些她见都没见过。
果然,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坐在一个椅背比她还高的椅子上,红色的小皮鞋里是一双白色的长袜,只有她自己知道,袜子底下有两个洞。不仔细观察,也不会发现她正在用自己的脚底板感受这两个洞的位置。
门外一阵骚动,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要是元十一这时候抬了头,那她遇见师父的时间又可以往前推几分钟了,不过这也不打紧,谁也不在乎这几分钟。
门口走进来四个人,引路的是元十一的二伯元世涉。元世涉身材魁梧,中气十足,四方大脸,额头处有个黄豆粒大小的痦子,上面还飘着一根毛。第一次和他见面的人,总免不了要被这根迎风飘荡的毛吸引。元世涉总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和老实找个工作的大哥不同,他是兄弟四人里最机灵的,毕业后就去南方进了一批货,回来做生意了,他头脑灵活,极为重视自己的信誉,对朋友更是慷慨大方,出手阔绰,因而真真假假的朋友遍布各地。他在元家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大家都很羡慕二伯家的几个孩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元世涉正笑靥满面地和身旁一个小个子老头儿说话,正是这个小个子老头儿先吸引了元十一的注意。他尖尖的下巴上挂着长长的胡子,这让元十一看呆了。虽然三伯元世引也留了胡子,但他的胡子怎么也长不长,春天看是兔子尾巴的长度,秋天看还是兔子尾巴的长度,每一根都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这老头儿脸上都是褶皱,胡子的长度比脸还长,灰白的胡须看起来毛躁躁的,像一把枯草。元十一有些疑惑,这胡子点了火,也会发出枯草燃烧的味道吗?
老头儿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脚上是一双麻灰色布鞋。布鞋倒还行,这长衫元十一可没见过,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她环顾左右,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对这件衣服感到奇怪。元十一笑了笑,果然,只有她发现了这个新奇的东西!
就在她暗自开心的时候,几人已经来到了元朗正的面前,一番寒暄之后,老头儿将身后的年轻人介绍给了元朗正,元朗正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脸上为难的表情一闪而过,旋即招手喊来了元世骄,带着几人找地方入了座。
那件藏青色的长衫像个有魔性的东西,紧紧吸引了元十一的目光,在他们刚刚落座的时候,她却对上了那个年轻人疑惑的眼神。元十一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和元家代代相传的大方脸不同,他的脸窄窄的,颧骨的位置有些突出,虽然也是浓眉大眼,比起大哥元笠鹤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没有穿长衫,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一条黑色长裤,微卷的头发随着风不停地晃动。元十一看见,他的右眼眼下角有一颗红色的痔。他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他就这么盯着元十一,元十一也就这么盯着他。
直到他身边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嘴里嘟哝着什么,他才扭过头回答。元十一瞧着也觉得没意思了,便转过头,用起了自己独有的“隐身”技能。
可惜这一次,她的技能没派上什么用场,没多久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尖叫声,本着看热闹的天性,大家在惊愕之后便争先恐后地挤出了屋子,涌向那声音的源头,正是贴着大红喜字的一间房,元十一一瞅,心里一凉,那是大哥的新房。
大哥元笠鹤笨拙地挤出人群,第一个进了屋子,新房原本就不大,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在看热闹这方面,元十一有着一种本能的冲动,她凭借自己瘦小的个子,在大人们的长腿间穿行,终于挤到了前排。
出事了。这是元十一第一个反应。
刚刚成为她嫂子的赵家姐姐正躺在地板上抽搐着,几个女孩儿站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大哥元笠鹤跪在她身边,用力地摁住妻子的肩膀,想要让她缓解下来。赵家姐姐渐渐地平缓下来了,那双不停用力乱蹬的腿也渐渐停了下来,整个人保持着一种怪异的姿势,就这么保持着,直到元笠鹤发出了一声悲号。
多少年后,元十一偶尔还会想起赵家姐姐不停用力蹬着的双腿。
赵家姐姐没了,在新婚这一天,死在了新房里。元十一当时还不能理解,只是觉得这个姐姐人很温柔,笑起来也很好看,她还希望多和她处一处呢。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赶出房间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院子里了。
大人们进进出出,几分钟前还是笑靥满面前来道贺的宾客纷纷换上了哀伤的情绪,真情实感地安慰起了家属。
又是一声悲号,原来是赵家姐姐的父母到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揪住了元笠鹤的领子,众人赶紧上前劝阻,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元笠鹤好不容易被解救出来,却已狼狈不堪。元十一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大哥,甚至在她短短的人生经历中也没见过这么悲伤的人。
元笠鹤原本梳得根根分明的头发,已经乱成了鸟窝,脸上通红,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整个人随着呼吸微微颤抖,双眼已经分辨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了。
元笠鹤的母亲赶紧将他拉进房间,然后出来安慰亲家。
元十一站在院子里,远远望着元笠鹤,原来他也会有如此失落的一天啊!虽然和元笠鹤的年龄差距很大,但元笠鹤一直自认为是长兄,对弟弟妹妹们都一视同仁,也就是说,他是难得几个一直“看得见”元十一的人。所以,元十一在心底里对他有着不一样的钦佩仰慕之情。他如此落魄的样子,给元十一留下的震撼可不小啊!
满院子的哭喊声,劝说声,吵得元十一脑袋疼,她扭头准备出门,就看见二伯元世涉带着刚刚那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这时,负责奏乐的那群没有眼力见的人歇息好了,奏起了一支欢天喜地的曲子,和院里的痛哭哀嚎混在一起,瞬间悲喜交加,更加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