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元十一。
或者说,我叫元十一。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现在的状况,我正俯视着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连接了很多复杂机器,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线段,对我来说就像是无字天书,没有任何意义。
一声吱呀声传来,护士走了进来,她先是查看了输液瓶还剩多少,又调了下输液速度,然后看着机器上的数字。我看不到她的脸,却真实地感觉到有人在叹息。这声叹息,是她在心里判了我的“死刑”。
我清楚了,我正走向死亡。不然,我也不会是这个视角俯视着我自己。
护士离开后,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眉毛杂乱地生长着,特别是眉心处的那几根,清晰可辨。紧闭的双眼,小心掩藏了她的小眼睛和单眼皮,脸上星星点点的痔每个都有自己的想法,长在它们心仪的位置。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人,但这也和以前照镜子时相差太远了吧。
算了,反正这辈子也快过去了,这副皮囊的“租期”也要到头了,再纠结也无所谓了,看开点吧!
门外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用看我都知道是谁,这熟悉的嗓音,似乎在和谁就我寿命的长短讨价还价。我想告诉他,算了,可显然我没那个能力。我能做的,就是俯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回想这短暂的一生。
虽然生生死死已经见过了无数回,但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以往被我忽视了的细节,都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甚至有些根本不愿意再回想的场面,也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哎,元十一,你这一生也是辛苦了。
元十一不是她的大名,元十一不喜欢她的大名,因为在同辈中排十一,便都叫她元十一。甚至连元这个姓她也打心底里不喜欢,要不是改名儿太麻烦了,她恨不得全改了。所以,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十一,不带元。
元十一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父亲还有三个哥哥,所以到她这一辈,兄弟姐妹就更多了,一共有十二个孩子。
元十一出生在一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天降异象,那天似乎全世界都商量好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可不像某个堂哥,生下来的那天,是某著名外国生物学家发现什么新品种甲虫这么有意义的日子。
总之,元十一单调又无聊地长大了,也有可能是她愚钝又无趣吧,才会使得这一段成长历程没什么好回想的。但有一点要提及的是,元十一的父亲元世熠在她出生不久就去世了,元世熠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在这么一个大家庭里,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姐姐护着,十一学到的最大的本事就是“隐身”,堂哥堂姐们一小撮一小撮的小团体看不见她,家里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也看不见她,就连乡里来的亲戚带来了自家种的葫芦,也没有她的。
不过,像十一这么愚钝的孩子,自然是没有感觉的,反而认为自己练成了“隐身”的仙术,还总是得意洋洋的呢!反倒是现在回想起来,堂哥堂姐总是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远远地望着她。
十一的母亲对她的这种境遇也没有过多干涉,既没有拿着扫帚赶着她去和堂哥堂姐们干架,也没有暗地里要她和他们比谁期末拿的奖状多。可能是一早就看穿了十一没有学习的天赋吧。十一的母亲在她离家以后,便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过问过她的情况了,哎!
在当时,十一倒是落得个清闲自在,学习也没人管。可她也不是个完全没有上进心的人,她也想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只可惜自身条件有限,想象和现实天差地别,一次次失落带来的挫败感让她渐渐认清了现实,佼佼者也就那么几个,就算是家里的佼佼者,难道就是学校里的佼佼者吗?毕了业,难道就是单位里的佼佼者吗?总有比佼佼者更加厉害的人出现,与其到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一蹶不振,还不如先认清现实,找到合适的位置。元十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元家的隐身人,只要别人看不见她,她就会窃笑,没人告诉她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她自己也不知道。
元十一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是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像是近视已久的人第一次配上眼镜,世界在她面前突然清晰起来,她渐渐知道自己不是隐身人,渐渐看清了别人微笑背后隐藏的嘴脸,渐渐知道了一些人情世故,一些悲欢离合。
这一年,她第一次接触到了死亡,而且是非正常死亡。虽然之后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第一次看见尸体和凶案现场带给她的冲击还时常让她后背发凉。再长大点,她从师父那里听到了一个名词,叫边际效用递减,便把自己看到谋杀现场越来越淡定的责任推给了这个她也不是很理解的名词。反正才不是因为她越长大越冷漠了呢!
那一天,是元十一的堂兄元笠鹤结婚的日子。元笠鹤是元十一大伯元世骄的长子,也是元家第三代最大的孩子,从小就是弟弟妹妹们的榜样。元笠鹤也很争气,规规矩矩地上完了学,在家里人的安排下找了份体面的工作,现在又要娶媳妇了。整个元家都沉浸在一派喜乐的气氛之中。
元家的大家长,元十一的祖父元朗正挺着身板招呼客人,头发已经灰白了,却挡不住他岿然不动的正气。元朗正站在中间,睨视着这一屋子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元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他也把这一众子孙养的个个生龙活虎的,他心里也就满足了。特别是今天的主人公元笠鹤,穿着新郎官的衣服,衬得他原本方正的脸更添一丝硬朗,浓眉大眼之间也多了些喜气。元朗正对这个孙子寄予厚望,这份重视是其他孙辈的孩子们都不曾有过的。
要是站得再直一些就好了,元朗正摸着下巴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