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秋风呼呼地刮着,脑袋里撕裂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无力去翻柜子里过冬的被子。
我爸说,要我做个正直的人;我妈说,要我做个善良的人。没了,就这么两点。多没意思!是的,我六岁时也是这么想的。这多半源自小时候的记忆,或者是高考失利去了所野鸡师范的时候;再或者是考研失败,看着别人成家立业,父亲呆呆地在阳台抽了一夜的烟的时候……总之,这些话反复地从脑海里蹦出来,可能就是疼痛的原因。
我住的小屋子也很久没打开过门,高烧,连夜的高烧,昨天有学生来敲我的木门——他们大抵从校长那听到我住在这。“李老师,你是不是病了?”稚嫩的声音从门外透过来,屋里积淀的灰尘似乎都被唤醒。“没,没有。”刚说完这句我的头又开始疼痛,不得不顿了一下,“老师累了,想休息一天。”门外的声音也顿了一下,“老师,这是校长送来的鸡蛋,我放地上了,您记得拿。”这才发觉这两天根本没吃过任何东西——也许是一天,或许是三天,腹部疼得厉害,我强忍着爬起床,打开门。外面的阳光特别刺眼,,太阳马上落下了,下午的天空被金光映着,云彩一大块,不修边幅,随便一片就能笼盖太阳。我住的山坡是金花山的山脚,一到秋天这就开满白色的野花,被夕阳染得发亮,山间的野风一吹,就像金色的海洋在波动。对面的山腰就是学校了,听村里的人讲,这本也是金花山,十多年前,大山里开进了轰鸣的机器,大山被拦腰切出一块,施工的时候总有石头滑坡,晚上听起来就像大山在哭泣,不过水泥浇筑了伤口,五里外的镇上来了建筑工,一年不到,山腰上多了一栋矮楼,半块空地,一排平房。再后来修了围栏,嵌上一道大铁门,收村里的孩子上学。
学校就在对坡,一开门就是。这间小屋是给来这支教的老师修的,走山路到村里得两小时,周围都是野林子,校长斥资在学校对面的金花坡造了石阶,一直通到山脚,通常山里没石阶,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可校长执意要修,白色的石阶和泥泞的山路无形地结合了,这曾住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年轻人,我是第二个。我没见过她,从校长口中听说,来了三个月不到就待不住了,但由于学校的规定,还是老老实实待满了一年,像是犯人被释放一样,走的时候没带走什么,小屋的锅碗筷都凑合能用。学校里供早、午饭,省去了一大块时间,我蒸一锅饭能够吃一个礼拜,夏天可能短点,有时候几个馒头也能过活。从太阳下山后的时光都归我所有,躺在床上看书,大抵都是这样过的。起初还有台电脑,我总跟它形影不离。去年春天坐校长的小轿车下山搬教材,放在了车上,不一会儿就被拿走了。为此事苦闷了好久,从上山以来的文稿都存在里面,说不见就不见了。如今写作只能手稿,还有台智能机,不过没信号,几乎没用。刚来的时候总想家,第一年校长开那辆小轿车带我下山,我一路上都疯狂地在尝试打电话,校长说到镇上才有信号,山路开到一半电话通了,那头传过来我爸的声音,我快忘却了这个声音,甚至想要录下来,我机动地开着外放,“通了!通了!”……那台智能机被尘封在我的抽屉里,去年秋天,本该是我在大山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季节。有天早晨山上突然一下来了好多车,有省里的领导,还有长枪短炮的记者。我把收拾好的行李又摆了回去,我知道这间小屋待会要挤满了人。领导看看山不错,云不错,山那头的村也不错,学校的孩子也不错,校长也不错……和校长合完影后,我听见门外的石阶上有清脆的脚步声,领导坐在我床上,看看住的不错,吃的不错,教的不错,写的东西也不错……半天不到,领导还没等中饭烧好,带着人马匆匆下了山。没过两天,学校的通知来了,意思是让我在山里再待一年。
我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同学聚会,大概是我最近一次接触人间的烟火气把。有个好友问我,为什么会去支教?我答不出什么波澜壮阔之词,去山里能给我的履历填上管用的几个字,让我拿到份管用的工作。我望了望四周,发现这个问题是在讥笑我:有的考研考上了,有的已经在城里好的学校入职了,还有的也实习几个月了。班里就我一个,在老师的建议下,去了遥远的大山,度过我未来人生的两年——现在已是三年。校方跟我说,回来后就有了资历,有资历再去面试就不会被拒了;我爸说山里空气好,对我的肺病有益处……总之,在众说纷坛中,一个浑浑噩噩的少年走进了地图的不知名处,走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肚子愈发饿了,马上天黑,拖着疲惫的肢干煮了个蛋,锅里还有不知几天前的冷饭,冷热混着咽下了,躺在床上想睡着。还有七天,三年的期限就要到了。这次没有什么领导,也没校长的阻拦,我要真正意义上地离开大山,回到我生活的地方,得到一份好工作,那才是我的人生……西边山谷里传来野兽的嚎声,我很少听到过,最近几乎夜夜……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听村里的老人说,当年大兴土木建学校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声音。只是今天听见没想到那么骇人,那么尖锐——夜里静的,偶尔有风拂过金花山。树叶连带地作响,从远到近,再渐渐远了。又好像下了暴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头是越来越痛,大概到午夜,疼得昏厥过去,也可能是累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睁眼就看见校长古板的脸,周围的孩子围了一圈。我以为我死了,直至发现他们也在注视着我的眼睛时,我才感觉疼痛又涌上前额。校长没找村里的郎中,也没下山找西医,他说晓得我病非此因,请了村里人最敬仰的巫婆,我此前从来没见过她,只是觉得十分同情,如同学校的对面是我的小屋一样,村庄的边缘,最靠近树林的一间屋子,是巫婆的住处。我想她同我一样孤独,踩着白色的石阶路过那些金花儿时,也会同我一样愉悦。她从门口走进来,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无异:佝着背,银白夹杂着黑色的头发,服帖地梳在脑后,一根走路就会发出“咚咚”声响的木仗,只是没着怪异的服装,甚至打扮得比村里的人还要整洁、干练。她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望向我的床头,我猜测她想要从一摞摞书中找到些许国学,可它堆满了博尔赫斯的小说,以及几本小学教材。她问我些平常医生会问的问题,我像回答平常医生那样直说,可每说道:“没有,没有”和“轻微有点”时,疼痛就来得更加剧烈。到这时,她没有再问下去了。她坐在我的床边,双手支着木仗一言不发。孩子们都回去上课了,校长似乎信不过巫婆,也走到门外去等。她坐了很久,我感觉身体好些,想爬起床时,她开口了。“你要离开这,对吧?”
刚走出门,看见校长在石阶上蹲着抽烟,见我出来了,把烟头丢在山坡上,也不知道哪朵金花遭了殃。“好些了吗?”我犹豫了半秒,“嗯……好是好了点,头还是疼得厉害。”校长的目光和我一样望到对面的学校,像老领导看着项目的成果,拍了拍一旁的年轻人说:这些年,不容易啊。其实这句话的背后意思是,愿不愿意留下来呢?我沉浸在想象中,不觉间校长已走下石阶,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恍惚间肩膀像真的被他拍过一样,上面有些许的烟味。
还有六天。我想今天是得去学校了,虽说昨夜依旧没睡好,但不是因为头疼,而是在思考老巫婆与我说的事。我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也并非宗教徒,不信耶稣不信佛,信得科学。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按照她的做,的确头痛缓解很多。
我听到校门口的打铃声,这声不是摇给上课的,而是意味学校一天的时间开始了,山里路陡,孩子们起得早怕赶晚,早了也进不得校,六点半,打铃人摇铃,则代表能进门了,校长、老师,也都该准备教学了。校长此时已在教室静候,我一般刚洗漱完,一路小跑到班里;有的孩子坐定了看书,更多的发呆不知道干什么,拿支铅笔用尾头在桌上划字儿,毕竟还是小学,没啥功课也不用跑操,我通常坐讲台边,写点东西,看金花坡被朝阳赋予希冀,有的孩子凑到我旁边看我写字,我平常是讨厌写作时旁边有人看的,可他们年级稍小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也看不出什么。就像艺术家在画乞力马扎罗山,当地的居民不懂就在眼前的东西有何可画。艺术家带着他的雪山走了,我想我也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