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幼曾在丞相府集议上与贤良文学争辩,觉得彼辈如何?”
杨恽毫不犹豫地说道:“彼辈读儒经读多了,整日想着复兴王道,贤良文学里不乏聪明人,但更多的则是腐儒而已。”
贤良举自三辅,而文学举自关东各郡,他们中多是习《公羊春秋》的齐学儒生,也有一部分奉《榖梁春秋》的鲁学儒生。
原本儒生内部的齐学与鲁学是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的,双方对的经义解释也好,内政外交的观点也好,都不大一样。
但汉武帝晚年走了极端的内政措施,在让关东民不聊生之余,也让两个学派奇迹般地联合在了一起。在豪强富商的支持下,形成了一股关东诸郡共同反对盐铁政策,希望能停止对外战争,与民休息的思潮。
而这批在野党之所以能跻身朝中,还多亏了霍光大将军。
五年前,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在霍光亲信杜延年建议下,朝廷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朝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进行全面的辩论。
这场会议的初衷,是霍光欲将贤良文学当成刀子,狠狠捅向政敌桑弘羊,为之后彻底除掉他做准备。
这项策略奏效了,桑弘羊和贤良文学打了个不分胜负,还以为自己扛住了。
可他却彻底被儒生和地方势力,当成了维护武帝盐铁政策的大恶人。在之后的政争中,当霍光干掉桑弘羊、上官桀、长公主、燕王这批人时,天下拍手称快,都以为他们期盼的“周公之政”要来了。
结果霍光拔吊无情,只取消了酒专卖和关西盐铁意思意思,关东先前怎样,之后还是怎样。
贤良文学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公羊派和榖梁派放下成见,开始紧密联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了一个充斥朝野的贤良文学团体,以彻底推翻武帝朝时遗留的政策,让大汉全面恢复周政为己任。
儒生不能成事?不足为虑?绝非如此。
可千万别小看这批人,西汉最终会走上纯用德政,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恶性循环中钻进复古的死胡同里,与这股思潮不无关系。
非要让任弘说的话,贤良文学的一些主张也不无道理,比如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中央确实不能管得太死,让地方毫无活力。
但这群人几乎全部来自关东,地方主义太过严重,三观跟明代的江南士绅像极。
在说及关东地区的疾苦时还有些道理,可这种狭隘的思维在涉及匈奴、西域问题时,就彻底暴露了屁股。
“方今为县官计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如此便能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世世无患。”
“西安侯,你听听,这就是彼辈在盐铁之会上说的话,真是忘了当年的屈辱了么。”
杨恽秉承了外祖父的史观,明白汉匈之战的根源,自然对贤良文学的观点十分不齿。
任弘笑道:“有些人啊,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后世贸易战来时,不也一样么,有些人,投降主义吹得那叫一个响。
“当然,除了蠢货外,里面肯定也有打着自己主意的聪明人。”
任弘摇头:“有边郡挡在前面,关东郡国从未受过匈奴直接侵扰,自七国之乱后,七八十年间不见兵火。贤良文学们只觉得,朝廷为了与匈奴交战,不断从关东索取赋税,转仓廪之委,飞府库之财,以给边民,都是从自己身上割肉。”
“他们大概觉得,为荒凉贫瘠的边郡费如此多人力物力,不值得罢,还不如送个公主和一些远少于战争所需的钱帛去,以此换取一时之安,即便匈奴入寇,大不了将边郡弃了就行,丝毫影响不到关东。”
“狭隘,真是太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