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杨敞顿时暗道不好,果然,一直装糊涂的王老丞相忽然不瞌睡了,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堂内众人也统统朝自己看来。
“不是我指示他说的。”杨敞欲哭无泪。
杨恽却丝毫不在意父亲被众人瞩目,而是侃侃而谈道:“我听说过一段前朝旧事,说来给诸君听听。”
“孝武皇帝时,令博士徐偃使行风俗,徐偃矫制,竟让胶东、鲁国私自鼓铸盐铁。御史大夫张汤弹劾徐偃矫制大害,法至死。”
“当时徐偃是这么为自己争辩的。”
“他说,《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也。”
“而孝武皇帝则让终军诘问,终军说:‘古时候,诸侯国异俗分,百里不通,时有聘会之事,安危之势,呼吸成变,所以使者有不专断权变之宜;可如今天下为一,万里同风,徐偃分明是在大汉封域巡视,却称之为出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徐偃词穷而受诛,这件事,贤良文学们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和刚才常惠被刘子雍拿张胜举例说事,犹如揪住了尾巴一样,如今一听徐偃之名,贤良文学们都别开了脸。
哪能不知道,徐偃可是被反对盐铁专卖的贤良文学们,视为为此事业牺牲的第一位先烈呢!
杨恽继续道:“徐偃虽诛,但他的话却很有道理,我又在陛下身边听大鸿胪教授《公羊春秋》,里面也有这样一句话,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贤良文学中,通《公羊春秋》者不乏少数,这句话没错吧?”
孝武皇帝表彰六经后,曾经辉煌一时,百家争鸣的子学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不再有百家之别。
论述九流十家渊源时,还敢把道家放第一位的《史记》就是子学时代最后的绝唱。
经学时代已经来临,势不可挡,大汉朝野,不管是将军、使者、官吏,都会学一学诗书春秋,或作为跻身的敲门砖,或作为自己某些行为的遮掩。
当年酷吏张汤就深蕴此道,他往廷尉署里招了很多通儒经的士人,给严刑峻法包装上了温情脉脉的外壳,遇上想要放一马的人,就故意让人以春秋决狱,高抬贵手。
杨恽对《春秋》也十分精通,只是他将其当成史书来读,而非经典。
“西域与中原异俗,足有数千里之遥,任弘奉命护送乌孙使者,遭遇龟兹伏击,安危之势,呼吸成变,难道龟兹人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先派人回来请示不成?所以在域外的使者,应当有专断权变之宜!”
方才刘子雍挥舞着汉律想要给任弘戴一个“矫制不害”的罪名,如今杨恽则拿起《公羊春秋》作为武器刺向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刘子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那九江郡祝生嚷嚷了起来:“谁说西域是疆外?”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域诸邦曾经向孝武皇帝称臣,亦是大汉疆域也!“
这会你们怎么想起来了!
杨恽发现贤良文学比自己想象中更不要脸,笑道:“那汝等为何又说任弘擅开边衅呢?明明是平叛!身为人臣,见到叛逆可击也不击?”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贤良文学是半步都不会相让的,他们开始轮番上阵,与杨恽就那段公羊春秋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争论起来,各种引经据典,听得对面的校尉们直打哈欠,却插不上嘴。
直到御史大夫杨敞制止了争执。
“止!”
杨敞黑着脸,宣布今日集议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