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然的语气,与细微的音线正相反。
诚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叹。
“罢了,由得你。”
幽微的话语,自刘宸恩的耳畔滑过。
而后,便是足音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视线的余光中,便现出了半截儿鸽背灰绣金线竹纹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侧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复于他的肩头按下。
一瞬间,刘宸恩察觉到了肩膀处那阵虚弱的、再不复往日力道的轻拍,心头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泪纵横,忙又将脑袋垂向地面。
诚王收回手,撩起袍摆。
纵未瞧见老仆垂泪,对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没指望了。
留予他们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一步……不,是半步也错不得。
刹那间,诚王肥胖的身子紧缩起来,浑圆得像一个球,似是只须一指之力,便能将这空心球给戳破。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来回翻滚着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还不如地缩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杀才!
他悻悻地想着,努力调整着面上的神情,务求摆出他能够摆出的最恭谨、最虔敬的姿态,迈着碎步、颠起肥肉,颤巍巍向外行去。
转槅扇、跨高槛,他瞧见那宫门外正立着一道身影,明黄的衣袍灿若金阳,晃得人眼睛刺痛。
诚王忍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将那不知是恨的、怕的还是被那明黄给刺出的眼泪,拢于袖中……
几乎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沉香炉旁,红药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湿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触面,一只白生生、软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达。
“红药姑姑,我……本宫……欢欢,欢欢如今好着呢,就是有点儿想姑姑了。”
三公主弯着眼睛笑,小脑袋向红药肩窝蹭了蹭,嘴巴开开合合地,语声软糯,一如从前。
红药瘪着嘴,忍了好半天,方将那泪意给忍了下去,强笑道:“殿下瞧着又胖了点儿,可见过得极好。”
“昂。”三公主用力点了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忙忙转首吩咐:“小不点儿,快把欢欢……嗯,快把本宫的画簿子拿来,快去!”
纵使如今的红药早就有了诰命,该当称一声“夫人”,可三公主还是习惯唤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许了。
那叫小不点儿的小宫女闻言,忙脆声应了个是,抿嘴儿笑着跑了下去,不多时,便又捧着厚厚的一册簿子回转来。
“姑姑看,都是欢欢画的画儿呢。”三公主接过簿子,巴巴地呈至红药跟前,小脸儿泛起红晕,眼睛里却盛满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着红药。
“哟,这都是殿下画的么?可真好看,好看极了!”红药笑着翻开画簿,看一幅、赞一声,夸得三公主小脸儿笑成了花。
太后娘娘倚案坐着,高高兴兴地瞧她两个赏画,弯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来爱画画儿啊,早知道这样,妾就把家里收着的那套前朝画具给带来了。”
太后娘娘笑道:“这般好物,你自个儿留着便是,你家里孙子孙女一大堆,总用得着的。”
“哎哟,娘娘可快别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摆手,神情很是苦恼:“妾家里那几个都是混世魔王,好东西给了他们才叫糟蹋呢。”
这原也不过客气话,不想,太后娘娘竟接过话头儿,笑着道:“既是这样儿,那哀家倒是却之不恭了。”
居然应下了!
若非多年历练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这会儿就能傻住。
谁能想到太后娘娘竟这般疼爱三公主,为了这孩子居然开口讨要画具?
“就是这个话儿呢,妾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连个嗑巴都没打,顺顺当当地便圆了场面。
太后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眸笑看着三公主,怜爱地道:“你瞧这孩子,就跟那树上的小鸟儿一样,就没见她这么爱说话。”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这般好脾性,都是太后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娘娘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顶好的。”
看得出,她对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来不比疼那几个皇孙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盘算着,正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岂料殿外忽地传来小监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诚王妃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