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摆起张小圆桌,几人团团围坐,互相摸清了底细。赵汉俊不停地给刘诺波和翟梦川敬酒,刘诺波举杯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两人很快就有点晕了,赵汉俊的话题基本围绕他的业务销售,口气越来越大,似乎在极力鼓动刘诺波合伙加入。阮小强目光呆滞地听着,冷不丁地冒出几句话,透出股呆气,连翠翠都看出了他有点儿傻。宋黄白从屋顶下来,翠翠有些不高兴,不大理他,反而扭头不停跟翟梦川说话。在她看来,四合院的房东有些特别,这小子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凌厉的眼神让人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翟梦川此刻的脑筋颇为迟钝,心不在焉地答着。很快翠翠又和宋黄白争吵起来,院中大家吃喝说话你来我往,他们是做销售的,打工的,做服务员的,言语极其无聊。
但不知为什么,翟梦川感动了。这才是生活,平庸但真实,下面那个神秘而精密的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不久前在密室里涉及艰深科学专业的交锋对峙,那些正襟危坐的制服人和严峻的眼神,似乎又与他无关了。
那是一些怎样专业的高人啊!机密、安全、科技、武器、敌人、纪律……他该怎么办呢?他突然害怕起来,自己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的,他欺骗了他们,他让他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和资格。
不可想象这个秘密永远维系下去。他想,纪律对叛徒是毫不留情的,可自己算是叛徒吗?他自觉得应该不算,他哪儿叛了?但潘雪说欺骗“深渊”就算。他妈的这种纪律也太严格了。他恨恨地想起潘雪护目镜中理直气壮的大眼睛。他安慰自己,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有意欺骗“深渊”,但如果被发现——他沮丧地想,或早或晚,一定会发现——还是会被惩罚。暂时不能预测他将遭受什么样的惩戒,但是可以预测到手段一定会很严厉,轻则精神,重则**,或两者兼而有之,比如那个被关在最底层的叛徒。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转过:是否该向领导们坦白呢?
如果说出真相,自己就没资格继续担任目前的工作。可是梁处长在把自己第一次带进“深渊”前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你一旦跟我下去,你就必须继续走下去,没有回头路。”
等傍晚下到暗室,陆毅恒的那张反应堆工程图已经放在桌上,他恨不得把它当场撕了。想起潘雪督促和怀疑的眼神,陆毅恒冷傲的目光,想到雷处长不怀好意的冷笑,他神经紧张得不行。等翟梦川回到自己床上,他的脑海里互无关联地出现一些画面,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一会儿是四合院,一会儿是“小太阳”,一会儿是会议室,一会儿是各种仪表包围的房间,还有四通八达的地道。最后他仍独自坐在窄小的暗室里,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四周毫无疑问是黑的,但头顶有亮光,因为他抬头能看见一个通往上方的管口,很多谷人趴在那儿瞧着自己,他们的表情好像是被逗乐似的。他脑袋后面有一个仪器在缓慢但准确地滴嗒响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突然声音停了,他害怕极了,周围如此寂静,他小声地“喂”了一声,“喂”刚出口,椅子就分裂成两半,他给黑暗吞噬掉了。
翟梦川扑棱一下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脑袋。
“深渊”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骨子里追求的是真正的圣徒主义。他们不屑于世俗名誉的诱惑,不屑于灯红酒绿的地面社会的诱惑。为了理想,他们坚守着地下一公里深的阵地。他们的机密任务的神圣性与他们在这个社会的公开地位呈严重反比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可能直到离世都没有得到任何荣耀或应得的尊敬,但在翟梦川的心中,这个秘密的群体就如同一个个站立的柱子,从不同的点,不同的角落努力,顶起了国家和民族这片安全的天。
“深渊”里一个个领导的苍白面容在他心中闪过。梁处长、孔谷长、简处长、雷处长、廖主任、易副主任、鲍指挥长、焦书记,还有地面的荆先生……可最后浮现的还是潘雪护目镜下露出的白皙的脸颊,她总背着手,平静地、不知疲倦地在屏幕上一步一步地踱着。有时候翟梦川觉得她看上去像个机器人,又亲切又令人感到好笑。
但他们的神圣和纪律既不亲切也不好笑。
他们是绝不会让自己退出“深渊”组织的,铊集团、黄金秩序……内幕他已经知道得太多。那他们会怎么办呢?这个机构貌似比美国的中情局隐秘多了,为了最高的国家机密安全的需要,干掉谁,或者让谁彻底消失,都是不在话下……翟梦川全身感到一阵发冷,不敢想下去。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干脆用水泥把床底的入口封住吧。
反正,没人知道他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