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站起来,肃然道“父亲的话,女儿不敢不听。但父亲尚未大安,做儿女的又岂能纵享悠游,必定要加紧赶回家去。这个也请一定依我。”
伍生笑道“老奴只奉命带这句话过来。真说起老爷心里,哪怕只能早一日见到大小姐,都是再好不过的。但也要看这几日天气水文。老奴这边已经安排好极快极稳当的大船,想一切顺当的话,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黛玉听了就点点头,说“多凭伍爷爷费心。路上的事情,还要劳烦和琏二哥商议。”说着又向贾琏行礼。
贾琏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且老太太再三吩咐了,表妹何必多礼。”正说着,外面有人来寻着回话,贾琏便出去了。这边伍生也起身,向黛玉行礼道“老奴便去商议。等说定了,再进来请大小姐的回话。”
黛玉笑道“不忙。你老人家这两日想也乏的,到时递个话来也就罢了。”又叫雪雁代送。原来雪雁的娘就是伍生媳妇的侄女儿,雪雁往日颇得他夫妇疼爱,此刻见着,早是眼红鼻翕地十分激动,碍于不得便,不然只怕早就冲到跟前了。果然此刻一听黛玉吩咐,立时喜孜孜、笑喧喧,扶了伍生,连蹦带跳地就往外面去了。
林黛玉这才拈了书信,坐到舱里小桌边,正要拆起看时,突然就觉触起了什么,心上微痛,眼泪就从眶底涌出来,珠儿一样缀在睫毛间。旁边紫鹃忙劝慰道“姑娘怎么又哭了方才老管事已经说,林老爷这病就要好的。只是常言都说,病去如抽丝,怕一时并不得爽利,还要细细地调养才好。这信里指不定就有言语吩咐,需要姑娘家去帮扶照应的。姑娘这时却只管哭,可算什么呢”
黛玉听了,忙道“你说的实在有理。”赶着将眼泪收尽。紫鹃取了水来给她洗脸,又用帕子将手仔细拭干净了,方才剪烛移灯,照得明晃晃的好看书信。这封皮里却夹了两页一页是林如海的,字体端方,笔触圆润,只是虚浮无力,显是久病后写的。黛玉细看那文字,不过行,却句句都是在安慰,说他已经病好、身边又有人照应,再三叫她不必担忧,路上宽心慢行,提防风寒暑热、湿毒侵袭。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红了眼圈,但又想着紫鹃方才说话,忍着眼泪,去看另一页文字。
这一页字迹却是纤颀俊美,入目秀雅,然而笔锋转折处却棱角分明,显出内底骨骼的刚硬来正是章回的手笔。至于文字,则果然如先前伍生所说,将林如海得病经过,病症变化情形,大夫如何用药,为的什么机理,有什么方症典故,也不避其中凶险波折,俱个一一地道来,后面又讲调养诸事。虽内容繁杂,但用字俭省,条条件件简洁明晰,叫人既能知道实际情形并非林如海信中所谓可以无忧,又能晓得内里详细的轻重缓急,甄别应对的手段方式。黛玉看了这一页,反而真正放下心来,一面对着信暗暗点头,心说“爹爹说这次难关,万幸有曾外祖父家才得度过。那位关先生,医术是从曾外祖父的同门师兄那里学的。先头那丸药,也是曾外祖父在二、三十年前就特意为爹爹配置,留下了方子,今日才能救命。再有这位曾外祖父家的表哥,亲自送关先生来,又为扬州家里和衙门里事情分忧,报信、迎候皆是出自他举措,一言一辞这等的仔细可见亲长慈恩垂庇,无远弗届。只可叹祖母早去,我不曾蒙受抚养;又从小在外祖母、舅舅处长大,一次都没到过常州不说,连这门亲戚也是才刚知道。今番家去,定要仔细问了爹爹,多少尽我心意回报才好。”
想到这里,黛玉就叫紫鹃取笔墨过来,先写一封信与父亲林海,禀告行动,又作念想、亲昵之语以慰老父心肠。写毕搁在一旁,再取一纸,则是与表兄章回的回信。只是这一封不比寻常家书,父女天伦亲密无间,虽是表兄妹,却隔了两层血缘,且又从未谋面;加上信里头又要道谢,又要细问林如海情形,其遣字用词、分寸斟酌,既不能失了亲戚间情分,也不能错过男女内外差别于是一连写了五六遍,犹不能满意,一张张统揉成团丢在水盆里浸烂了,叫都泼到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