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的太阳沉闷地悬在螭吻上,巷子寂寂长长,韫倩角门上与花绸作别,四下里望望,不见施兆庵的身影,便攀上马车,带着一副被斜阳拉得瘦长孤单的背影回转家来。
甫进屋,就瞧见卢正元一身横肉阗在榻上,胡须一跳一跳地,似个泼嘴的鸭子,叽里呱啦迸出好些话,“你去了奚家,我也拦不住你,去了也就去了。也不是我心胸窄,只是还该请个大夫来瞧瞧是不是你也染了病气要紧,省得一家子人都让你过上,就非同小可了,你说是与不是?”
韫倩离得他八丈远,只坐在窗户底下的梳背椅上,没好气地剔他一眼,“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人花姑妈已经好了,还等着有病气过给我?病气没有,仙气倒是有一口,过给了我,我保管长命百岁。”
“好了?”卢正元对眼过来,有些发讪地小,一面点点肥硕的下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恰值韫倩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与他讲,莲心就捧茶进来,她端起来呷一口,杯沿上偷眼瞧他。
见他在榻上闲打着扇,像是不预备走。她多看一眼都烦,便借故问:“这时候天都要黑了,你怎么往我屋里来?你若怕我染上病,我也说花姑妈业已好了,没有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吃饭去吧,我在奚家用过了,就不能与你同吃了。”
“没事就不能与你说说话了?”卢正元撇撇嘴,捻着唇边斜翘的胡须,四下里瞧瞧,像个远客一般将这屋子打量。
原来这卢正元本该是在樱九屋里,偏樱九心里也恨他,却十分巧言善辩,借着韫倩往奚家去的事,想法子将他推过来,只说:“那个病到底是要紧的,你还是去太太屋里瞧瞧,倘或染上了,阖家都带累坏了。况且你日日守着我也不是长法啊,她是你的正经太太,那时候打卦不是说她善生养?你不在她身边与她赶紧生个儿子,岂不是耽误了?”
卢正元近日来十分恋着樱九,倒把另三房小妾与韫倩都撇在一边,撩着她的襟口笑得没眼缝,“说起来我卢正元也是有常人没有的福气,别个家的妻妾都要吃醋,偏我的妻妾心胸都十分阔达,相处得也好。你虽是她的丫头,可从前我在她屋里,她就说你千般的好话,又大大方方叫人腾屋子给你住,料子头面,一样不少你。”
看他那得意模样,樱九心内连连嗤笑,又暗恨韫倩害她一生,因此就不把他往旁人屋里推,赌气只把他推去折磨韫倩,“太太人好,我也不能忘恩负义呀,你日日在我这里,她面上周到,心里终归是伤心的,你们到底新婚的夫妻,阖家和和美美的不好,你非要引得她对我心里有疙瘩才罢?”
听了这话,卢正元心道很是,于是便如个稀客一般转到韫倩屋里来。
韫倩一见他,心里直冒油,腻得想打呕,也是千般万般把他往樱九房里退回去,“话嘛自然说得的,只是我说话,到底不如樱九好听。樱九那丫头,能说会道,嘴里跟抹了蜜似的甜,老爷在她身边,日日笑呵呵的,我瞧着心里自然也高兴。”
“是这个话不错,”卢正元连连点头称赞,“樱九虽是个丫头,却有些激灵劲儿,比寻常的丫头不一样,我别的不爱,最爱她那张会哄人的嘴。她说了你许多好话,叫我过来瞧瞧你,我想咱们夫妻久不一处,也该来的。”
“哎唷快不要这样讲了,咱们既是夫妻,就是一辈子的夫妻,难道还会因为你不到我这里来就疏远了不成?我倒是不要紧,打不离甩不脱就是夫妻。可樱九不一样啊,一来她比我还年轻,正是要人疼的年纪,二来她终归是妾,说句难听的,往后你不在了,她若有心,我还能留得住她不成?你要想她长长久久守着你,就该长长久久地陪着她。我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还能往哪里去?”
卢正元一听,愈发欢喜,本就正与樱九在兴头上,如此乐呵呵地由榻上走下来,朝韫倩打个躬身,“还是太太明事理,过两日西边的账收回来,少不得要给太太添置几件好东西。”
“哟,还跟我客气呢?”
韫倩障扇一笑,卢正元肥肥的身子刚错出门去,那副笑脸便如十二月的天,倏地结了冰。
过几日,却是赤日耀金,万里无云,渐有流火之势。绣帘风软杨花散,绿纱窗静掩,闷日早到,人也起得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