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马车走到一半,又下起雨来,二更归到府门外,丰年跳车下来,“老爷在车上略等,我去门房上取把伞来接您。”
“不必了。”奚甯冒雨下来,接了灯笼,“你自去,我去莲花颠先瞧过人。”
雨丝渐渐淹没他一片青峰背影,只剩一盏灯笼飘摇在翠楼琼宇间。那游燕堂前,院门紧闭,搁着门缝窥一眼,见正屋卧房窗户上还晕着一圈将开未开的烛光。
奚缎云刚吃了药,原本放了帐子预备睡,可拂理被褥时,抬眼见龙门架上挂的补子袍,蓦地响起奚甯下晌过来的情状。
打从先夫没了,她就成了无港的一叶小舠,经年漂泊在汹涌人世。
可奚甯挺拔的脊梁,暧昧的语句,以及那些不近不远的距离,恍惚令她的心找着个依靠。大约是病中的原因,她有那么一些时刻,真的就想去靠一靠。
她自嘲地笑一笑,正把个脑袋探出帐外吹灯,冷不防听见一声,“别吹灯。”
她惊雀似地眨巴着眼回头一找,门帘子下可不就是奚甯?像从她的梦里,走到她冷冷清清的现况,带着一身洇润的雨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笑。
奚缎云忙坐起来挂帐,朝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雨声零落,细细密密地,侵入心脏。她盯着他走近,神色有些惶惶的不安,“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甯儿跑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屋里歇息。”
他吹灭灯笼,随手搁在圆案上,拣了根杌凳拖到床前。还是那段距离,不近不远,怕惊了她,“来拿我的补服啊,下晌不是才托妹妹缝补的,可补好了?”
即便他不想惊着她,她还是像只惊弓之鸟,匆匆掀被下床,饶到龙门架前取下衣裳摊在帐中,两只手细细地叠衣裳,口里念叨出一筐的话:
“又不是就这一身,忙什么呢?先拣别的穿了就是,何苦大半夜的来?伞也不打一把,下人也不带一个。也不是小孩子,做事情毛毛躁躁的,你在朝廷里也这么来着?也不怕人瞧着笑话,三十好几的人了,半点儿也不沉稳……”
数落这一番,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盯着手上的衣裳。奚甯对坐着看她半张嘴碎喁个没完,一下觉得想笑,一下又觉得心酸。
他知道她在害怕,好像一只鸟被困得久了,就会惧怕庞大的自由。大约她孤清久了,也会本能地抗拒温暖的包裹,尤其是这温暖,好像隔着荒芜一片……
“你进来,我怎么没听见开院门的声音?”
这一问,问得奚甯神魂归体,旋即挑眉,“侄儿翻院墙进来的,你信吗?”
奚缎云真格往他身上滚一眼,“可摔着哪里没有?”
将奚甯说乐了,抖着副肩无声地笑,“你没听见声音,大约是在想什么事情。”他渐渐敛了笑意,投目盯着她,“我进来前,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啊。”她有些心虚,将叠好的袍子又掀开,重又叠一遍,“方才在想绸袄她爹……”
悉甯点点下巴,端直了腰,“姑父去世头一年,赶上杭州有个知府的缺,我原本向内阁举荐他去的,不想他竟一病不起,走得那样急,也等不得我去见他一面。”
他起了话头,奚缎云便放松不少,总算放过衣裳,到案上倒了盅茶与他,“他那个病,就是案牍劳形伤的身,那年春天清明发汛掩了堤,又一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他没日没夜在雨里跑,跑了半个月,就一病不起,不过拖了两个月,人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