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姑娘在想什么”
黄尊素带着官差检查完工地,踱步过来,温言问道。
“老爷,我在想,一两银子,就能让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么欢欣雀跃,让一户农家,还算像样地过个年。”
黄尊素微笑颔首“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过郑姑娘,这一回修水,多谢韩二爷率先垂范、捐银又出力,松江的缙绅们才跟着掏腰包。否则,莫说今日的赏银,单说这几百人每天在江边开伙,衙门都未必拿得出饭钱。”
郑海珠却没有笑,而是眯着眼睛,轻声道“但此刻,天寒地冻的辽东,毛将军的屯堡里,还有范裁缝的兄弟们那边,只怕找不出这许多有钱缙绅,给军士们凑吃凑喝凑饷银吧。”
身边人没有立刻回应。
郑海珠转过脸,平静地望着黄尊素道“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我们女子也有份。我这一阵常去范裁缝那边,看到范破虏起码缝了小二十件棉袄了,她说都是往辽东寄的,并非只给两个叔叔,还有其他军士,若冻死了,他们的妻女怎办”
黄尊素喃喃道“这女娃真是心善。”
郑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发善心去养边军,确实是笑话。”
黄尊素并没有勃然变色。
事实上,类似的意思,无论是他们东林学派的同窗,还是同年进士中的志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气方刚的御史好友们,早就表达过。
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发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发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发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末了,她带着笃诚的笑容,与黄尊素道“老爷,针砭时弊没有错,但不能空谈空议。更有用的,还是想着,怎么给朝廷开源。弗朗基人、红毛番、倭人手里,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我大明为何不去赚”
黄尊素毕竟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知识分子,这些时日来多加思索,又查阅朝廷历年邸报,了解了隆庆开关后月港的公贩规矩,以及万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门对弗朗基人开展的管控,他已逐渐接受了将上海县发展为第三个海贸关口的点子。
此时,他沉吟须臾,终于对郑海珠开口道“开关有利有弊,须思量,如何趋利避害。听内子说,姑娘过几日就要与刘公公他们会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机会,请你务必与刘公公陈说,松江府可以开关,但不能成为第二个广东,上海县不能成为第二个澳门。”
郑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装着银子来买货,可以。用船装着火器来要地,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