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麟淡淡道“御赐的物件,马某自会珍惜,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来,亮亮相。”
渔翁轻轻笑了笑“马将军救人,真是救上瘾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质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样和国本牵牵扯扯的老儿,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套上飞鱼服就去救。”
马祥麟听到“国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昼将尽前最后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师的波诡云谲。
也令他陡然醒悟过来。
父亲出事后,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历代朝堂内外那些仿如河底淤泥的勾心斗角故事来。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觉得蹊跷。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由着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吏员,煽动一群地痞无赖,去围攻给当朝太子讲过课、从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马祥麟于是微微侧头,问道“崔老公,董府这场无妄之灾,莫非,是贵妃乐见其成的”
眼前这渔翁,正是郑贵妃的亲信内侍崔文莘。
万历帝独宠郑贵妃几十年,数次要将与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太子,朝中东林党出身的大臣们都竭力反对,穷尽各种手段向万历帝施压,要拥立皇帝与宫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代将储君成为“国本”,所以万历时这场绵延十几年的争吵,被称为“争国本”,方才崔文莘提的“国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莘调整了一下鱼竿,不再卖关子“马将军,董其昌为人圆滑,为官深沉,既不是东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却交游甚广,门生故吏众多,京师居高位者,不少都卖他面子。莫看他回乡归隐十年,毕竟曾是东宫的人,又和同乡徐光启一样,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家伙们,很看重他。”
崔文莘说到此处顿了顿,口吻越发变得冷森森地“可是马将军,这一回,本来可以让黄尊素那个东林学派的后起之秀一命呜呼在匪窝,你却把人给救了。本来可以狠狠教训一下东宫那边,你又莫名其妙地给董其昌出了头。你啊,真是伤了贵妃和福王的心。”
马祥麟闻言,静默片刻,复又开口,声音里也透着寒霜之气。
“那就劳烦贵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来知会马某一声,好让马某知道,哪些场子是她和福王的。不过,就算耳提面命地说清楚,马某也未必就不管闲事了。”
“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
崔文莘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莘面前,带着讥诮道“松江的四鳃鲈鱼名扬天下,崔老公不要错过。马某先回去歇着了。”
“郑姑娘,立秋后的四鳃鲈鱼正要往长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给郑姑娘夹一块鱼背脊上的肉。”
城北醉白楼的包间里,缪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为郑海珠布菜。
黄昏时,韩府的牛车车队,离开文哲书院后,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见顾府的轿子在前头等着。竹香亲自来请,说缪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郑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谈举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请她吃个夜饭、叙叙闽地乡情。
这番由头一摆,老彭一个管家自然不好说什么,韩希盈虽是主家、辈分却低,只得气鼓鼓地由郑海珠随着竹香跟在轿子旁边走了。
此刻,郑海珠细瞧竹香,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举手投足娴雅又老练,显见得不是顾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鸳鸯了。
自己的身份,说来也是韩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里由着顾府的“鸳鸯”来伺候。
郑海珠忙起身,拖着竹香的袖子,向缪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
缪氏也不坚持,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对规矩看得重,也是好事。这样吧,竹香去外头候着,就咱俩个吃吃鱼,说说话儿,你也自在些。”
竹香躬身退出包间,只一个影子淡淡地印在门格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