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虽困于深宅之中,心应当在天地之间。
崔琢寒的视线在这一列字上顿了许久,翻开下一页。
德治二年十二月底,因父兄获罪、整族连坐,吾没入教坊司,后至此处。
亦是此时方知,世间竟有如此酷刑,而实以此酷刑不为惩戒恶人,却是供恶人享乐。
白布下骨肉腐烂恍有蛆虫,华堂中富贵豪客视其无上。
苦世荒谬,大抵如此。
自古以来,往往富贵者爱何,民间即群起效仿之。今有贵人以女子残足为美,或可知百年后天下女子是否莫不残足
吾于深夜思后世,心神悸之;于木床方寸观伊人,泪落不止。
院中姐妹,尤以下院为甚,于诸般管事仆役诱人言里神思渐变,一日竟言“岂不美乎”,若时日再长、妖言再多,众口铄黄金,黑墨成白绢,无可改矣。
吾今身困在此,它行艰难,先记所历于此,警己也。若日后此书能得见天日,以微末之词祈唤天下仁人志士与共,如夜中晨曦,或暗中光影,消苦世荒谬,吾虽九死而未悔。
崔琢寒抬眸看向流淌在她周身微弱但安心至极的光芒。
“所以,”她低声,“这晨曦”
“对。我拆掉了裹脚布,”郑小翠说,“是抵抗苦世荒谬的人。”
崔琢寒目光落到这人血肉模糊的双脚上,心中复杂,眼睛酸涩。
她顿了顿,低眸继续看后面的内容。
大年三十,除夕。
此宅寂静,吾于灯下观盆中爆竹,念一岁又至,吾命自此大不同。
是初至此地三日,人不相熟,但于多女中,吾先察一女,其容色甚丽、不施粉黛然光彩灼目,处众姝容中,仍比先西施绝色,此尚为少时,待来日长成,天地间山川江河风花雪月诸景,伊或可与之并论。
惊鸿一瞥,吾已为其忧心。美为大地之赐,然无权相守便如三岁小儿抱金过市,早招摇,夕已死。
然彼时,吾无它法,因自顾不暇,缠脚之期业已来临。
一月初九。
天日光明媚。
吾手缠布被迫身后、腰间系绳强坐于凳,口塞白布使吾唯呜咽出声。老妇倾沸水一盆,将吾之双足洗净,揉之使至柔软,先折四趾于足底,再展帛、层层缠裹。
此中惨痛非亲历者不足懂,便吾长恨漫漫、万苦亦要求活于世,随帛裹足竟有死志。吾挣扎、泪疯流,管事大喝“今非昔比也做小姐之态,焉不知汝之贱女乃娼妓之流”
众恶人令吾作步,吾晃晃坠于地,光落吾身旁三寸,吾欲去之,阴影中却来老妇。
妪梳高髻、面不忍,然慑于管事之威,化作伥鬼。
吾初离日光三寸,后再难触日光。
后日日,引吾与诸女于院中急奔,停即拳棍相加,逾一月,吾足趾即已紧贴尖拢。
盖因腐烂矣。
老妇便取帛,令吾足弓,足尖与足跟抵,再裹。
复如前行。
其痛较初缠时更甚,几废寝食,昔日吾身虽弱然尚康健,经此后面黄肌瘦,似非人间人,而是阴间鬼。
然阴间尚无此令人怖
四月二十七,吾见竟有恶仆以半只馒头哄那容颜倾世女供其摸身
吾愤然斥之,恶仆仓皇而逃,不过一虫豸耳,俱此世稍有权势之万物,阴沟鼠辈、欺软怕硬,嘴脸之恶臭,万死不足平吾怒。
亦因此遭吾方明,此容颜倾世女先天有疾,心如三岁稚子,不谙世事。
伊入此宅前当未有饱食,以食诱哄行恶仆之事者远非恶仆一人,吾因对此女稍加注意,仅半月,又察三起。
“”崔琢寒捏紧了薄本。
她紧紧盯着“又察三起”,那之后是几个重重的墨点,墨点之后方兰因感叹
大地啊,既造美,为何又予美残缺为何,为何
繁体字不复先前行文的工整,糊作一团,需要努力辨认方看得清楚。而全文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崔琢寒却能通过墨迹的深浅觉出方兰因的悲哀愤怒。
五月二十,吾之腐足令吾双腿剧痛、烧热不退。
黄昏,吾于昏沉中醒,却见窗下有人,此女双眸清澈、发髻凌乱,捧馒头于吾前,言“你不喜欢他们摸我给我吃的,所以我没有哦这是我自己拿来的快吃吃饱了病就会好”
吾泪落不能言。
当日,吾为其取名余恨,漫漫长恨。
此前,伊名招娣,何其荒谬,何其可笑,人不能在人间活,生只为招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