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可以吗
这个问题,发觉自己重活一世后,姜锦也曾扪心自问。
回首前世,她对裴临此人并没有什么恶感,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在漫长的等候中模糊了。
就像被雨水洇湿的墨迹,再也看不真切。
她没有兴趣重拾过往的碎片,就让怀念止于怀念吧。
姜锦心想,或许她的心思正如裴临所说,只要不是他,都可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姜锦眉梢微动,没有直接回答“明知前头是悬崖峭壁,何苦继续当然要换条路再走。”
世族之间尚有泾渭分明的三六九等,士庶之间更是相隔鸿沟天堑,她姜锦改变不了,他裴临也改变不了。
姜锦相信,裴临的感受只会比她更真切。
裴临生在裴氏东眷,父亲裴肃,官至冀州刺史,母亲崔氏玉滢,未出阁时便有才名。
原该是个完满的、足以惹人歆羨的出身。
可惜的是,世族有时就像件华贵的旧氅衣,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里爬满了虱子。
崔氏玉滢孕中,被丈夫裴肃发现了一件旧事她曾与借宿在崔家的一学子有过匪浅的交集,婚后,两人也曾见过寥寥几面。
裴肃多疑,疑心妻子与人私通,但一来并无确凿证据,二来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把这种事情往自己身上包揽,是以无法声张。
但猜疑之下,裴肃使了些手段,不打算让这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来到人间。
尽管崔玉滢对丈夫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最终早产,身体亏空,在裴临周岁时便撒手人寰。她担心裴肃再对襁褓中的孩子下手,费尽心机留下了一些势力来保护幼子。
然而外嫁女手里的资源实在有限,裴肃若想再对孩子动手,还是有机会的。
让裴肃没再下手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父子情深、舐犊之情。
而是因为他身体抱恙,不能再行人道。
世族内的争斗屡见不鲜,若没有子息,待裴肃退仕后也不过是被人蚕食干净的命运。
所以他一面寻医问药,一面借着妻子的死,演起了深情不二的戏码,好掩饰再无孩子出生这件事情。
直到这两年,或许真的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裴肃的一房妾室有孕,生出个小儿来。他终于压抑不住多年积郁,决定除掉已然长成的裴临,为幼子铺路。
这也是为什么裴临会流落到这里来。
彼此间乌七八糟的琐事,姜锦身为裴临的妻子,自然都是清楚的。
前世,裴临尚还年轻气盛,经历过这些之后,他更想摆脱世族的阴影和父亲的控制,靠自己立一番功业。
然而事实并不能尽遂人愿。
自十数年前那场大乱后,天下已然成了一锅粥,群雄割治,朝廷实际能管辖的地方渐弱,与此同时,朝中却仍尽皆由各世家把控,莫说寒门,小些的世族也极难再出头。
裴临和姜锦起于微时,一路打拼,投奔过割据一方的枭雄,也曾收拢义士抗击南下的突厥。
可最后,裴临能坐稳河朔的交椅,有他自己的本事在,更离不开的,却是在他出头之后裴家的支持。
受人支持便要受人挟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裴临真正掌握兵权之后,他也一直在步步谋划,摆脱制辖,打破如此格局。
也不知在她身故后,他有没有完成他的宏愿
姜锦轻笑。
她旋即便又暗自叮嘱自己,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心疼他的出身不顺,毕竟再如何,也比她这个到死都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孤女要好太多了。
或许这辈子,她也有机会寻到自己的身世。
姜锦敛眸,掩去瞳中明灭的火光。
与裴临重遇的这半日间,情绪比她之前一个月的波动还大。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预兆。
姜锦没再多言,她微收下颌,把油灯挑亮了些,便低头继续料理裴临身上的伤处。
光与影交界分明,裴临的轮廓大半隐没在暗色中。
他眉目不动、神情晦暗,幽深的眼瞳却始终无法从姜锦的身上挪开。
在那句签文点明姜锦身份的瞬间,裴临心底闪现过许多关于她的不同可能。
她或许会愤慨,或许会觉得不值,总之,应该愤怒地对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
可听到姜锦平静出言的时候,万军丛中依旧八风不动的裴临,一时竟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