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轻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着老马夫放好的马凳下去,好在湿泥只在马车右轱辘下陷的水洼里,这山道已被日头晒得足够干,她踩下去也没有太泥泞。
大钟寺在半山腰,倪素踏着石阶上去,后背已出了层薄汗,叩开寺门,倪素与小沙弥交谈两声,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过菩萨,又饮了一碗清茶,寺里钟声响起,旷远绵长,原是山寺的僧人们到了做功课的时辰,他们忙碌起来,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门,百步石阶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浓叶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记得自己来时,林中的那座金漆莲花塔是没有点油灯的,高墙内,僧人诵经声长,而柏子林里焰光灼人。
倪素远远瞧见那莲花塔后出来一个老和尚,抱着个漆黑的大木匣子,几步踉跄就在湿泥里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时起不来,倪素提裙匆忙过去扶他,“法师”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给倪素的老和尚,他胡须雪白,也不知为何都打着卷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龇牙咧嘴的也没什么老法师仪态,见着这少女梅子青的罗裙拂在污泥里落了脏,他“哎呀”一声,“女施主,怎好脏了你的衣裳。”
“不碍事。”倪素摇头,扶他起身,见他方才抱在怀中的匣子因他这一跤而开了匣扣,缝隙里钻出来些兽毛边儿,迎风而动。
老和尚触及她的视线,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冲垮了莲花塔后面那块儿,我正瞧它该如何修缮,哪知在泥里翻出这匣子来,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预备烧给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钟寺的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给百姓们每逢年节给已逝故人烧寒衣冥钱的地方。
倪素还不曾接话,老和尚听见上头山寺里隐约传出的诵经声,他面露难色,“寺中已开始做功课了。”
他回过头来,朝倪素双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位年岁极轻,功绩却极大的将军,这冬衣迟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烧,但今日寺中的功课只怕要做到黄昏以后去,不知女施主可愿代老衲烧之”
老和尚言辞恳切,充满对那位已逝将军的崇敬。
“我”
倪素才开口,老和尚已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随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阶上去,“女施主,老衲赶着去做寺中的功课,此事便交托与你了”
他与倪素以往见过的僧人太不一样,白须老态,却不稳重,不沧桑,更不肃穆。
倪素垂眼看着手中的兽首木雕珠,狰狞而纤毫毕现,但她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凶兽,心中无端怪异。
“老衲的兽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两道平安福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声音落来,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里光影青灰而暗淡,尽头枝叶颤颤,不见他的背影。
诚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兽毛领子的氅衣,还有一封被水汽濡湿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书的年月的确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莲花塔中油灯的火来,在一旁搁置的铜盆中点燃那件厚实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着氅衣上银线勾勒的仙鹤绣纹,焰光底下,倪素辨认出两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绣字。
几乎是在她落声的刹那,莲花塔后绑在两棵柏子上,用来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处的彩绳上,铜铃一动,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