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名叫谢爻。
他还记得自己活了不知多少年,不知转了多少世,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牲畜,有时候是蛇虫鼠蚁,不变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磨难和不得善终的下场。
一世连着一世,连他自己也数不清、记不清有多少世。
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转生中,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破碎,越来越模糊,到头来他只依稀记得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嫣儿”。
不摆渡的时候,他会把船系在岸边,用树枝在泥滩上一笔一划地写出“嫣儿”两字,盯着那两个字看上一会儿,他那颗麻木的心脏里便会涌出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他的眼睛又酸又胀。
有时候他会跋涉几十里路,去最近的城镇,花几个钱在小茶棚里听一个盲老头讲古。
那盲老头姓章,所有人都叫他章老头,他没有眼珠子,两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皮包着骨头,看着像具会动的骷髅。
有人说他修过仙,被仇家挖了眼珠子打入凡尘,还有人说他曾是什么大人物,眼珠子是自己挖的,但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那老头身上没有半点仙气,反而衣衫褴褛,花白头发打了结,不知有多少虱子,比个老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他也的确要过饭,这倒是有确证的。
哑巴对那些清微界的掌故总是听得很入神,尤其是另一个谢爻的故事。
以前的轮回中他当然也听过另一个谢爻的故事。
那位赫赫有名、万人敬仰,最后却沦入魔道,落得死不见尸的昆仑君,当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能,死也死得惊天动地,另一个却如蝼蚁草芥般卑微。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同名同姓的缘故,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距他万里之遥的传奇所吸引。
但那些故事大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章老头讲的却不一样,他不像别的说书先生那样添油加醋,讲得跌宕起伏,所以他赚不到几个钱,那身旧衣补了又补,每天的口粮全靠好心人施舍几个铜钱,和要饭差不了多少。
谢爻却爱听他讲,他莫名觉得章老头讲的那些事,比他以前听过的都要真。
这一日潮汛,他照例去那小茶棚,花两文钱舀了一碗粗茶,听章老头说故事。
这回说的又是玄渊神君堕成天魔的故事,这故事他来来回回也不知讲了几遍,茶棚里统共没有几个客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哑巴一个人聚精会神。
章老头讲完,对着客人们一揖“老朽明日便要离开此地,多谢诸位捧场。”
没人搭理他,瞎老头子将面前破陶钵里的两个铜钱摸出来揣进袖子里,拄着竹杖往外走。
哑巴看着老头走进一条小巷子里,身子忽然一晃,像个破麻袋一样跌倒在地。
他赶紧拔腿追了上去,那老瞎子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哑巴用几十年攒下的积蓄给章老头置办了一副薄棺,把他葬在了城外的坟地里。
他在坟堆前坐了很久,说不清的惆怅像暮色一样慢慢笼罩了他。
他又走了几十里的路回到河滩上,天已经亮了。
他把船推入水中,跳上船,拿起竹篙,往岸边用力撑了一篙,小船慢慢破开平静的赤色水面,往河中驶去。
到了河中央,他便收起竹篙,坐在船头看着水天相接的地方,赤红的水面映着赤红的朝阳,河面像要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