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述说一年农事生活的诗篇,强调农耕不易是其主调,但也是充满热爱和期待。
首先是诗篇的年代。古代学者多相信这是周公时代的作品,也有人以为是夏代公刘时的篇章,现代学者则多以为是春秋时期的风诗,还有人论证是鲁国人的作品(徐中舒主此说,谓“豳风”即“鲁风”。这样的说法或失于早,或失于晚,都不可取。大量第一手资料即西周金文的发现,给诗篇断代提供了一个新的相当宽阔的途径:西周数百年金文资料显示,王朝各时期语言风尚是流变的,表现在语词、语句上就有各时段的不同,各个时期会出现一些时代特点明显的语法用词。据此,可以判断《七月》的年代。篇中出现的“眉寿”“无疆”等表祝福的嘏词,据徐中舒先生《金文嘏词释例》(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册研究,上述语词出现时间不早于西周中期。该文章虽发表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可至今仍经得起检验。确实,从西周中期起,金文中大量出现了“万年无疆”“眉寿无疆”“眉寿无期”及“眉寿万年”之类的嘏词。此证据之一。篇中“馇彼南亩,田酸至喜”的句子,又见诸《小雅·甫田》及《小雅·大田》,而这两首作品有迹象显示为西周中期作品(详参本书对两首诗的注解。此证据之二。诗篇言“我农夫”“我妇子”,《甫田》言“我农人”;诗篇言“我朱”,《甫田》言“我稼”“我黍”,《信南山》言“我疆我理”,“我”字用法一致。此证据之三。诗言“以介眉寿”,《大田》篇及另一部西周中期作品《小雅·楚茨篇亦言“以介景福”,“以介”语例一致。此证据之四。诗篇中“黍稷重穆,禾麻菽麦”,名词堆积以表丰饶,而《甫田》亦有“黍稷稻粱”句,句法相同。此证据之五。《七月》在句法、词法上,还不仅与上述四首农事篇章相似,还与其他可信为西周中期的一些篇章相似。如《七月》言“爱求柔桑”,《大雅·公刘》有“爱方启行”,《大雅·绵》有“爰契我龟”;《七月》言“朋酒斯飨”,《公刘》则言“于豳斯馆”;《七月》言“曰杀羔羊”,《绵》则谓“曰止曰是”等等。此证据之六。
其次是诗篇背景、礼仪的问题。《七月》中的一些语句,如“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采荼薪樗,食我农夫”等,话语口吻之间都流露出明显的讲古色彩。《毛诗序》言“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也应是有感于篇章“讲古”口吻之故。然而,如上所言诗篇不可能为周初作品。那么,《七月》的“讲古”气息,又如何解释呢?这仍需将其与可信为西周中期的农事诗篇联系起来看。在《小雅·楚茨》篇,有“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之句;在《生民》这首歌颂始祖后稷的篇章中又有“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之句;在与《楚茨》同时的《周颂·载芟》《周颂·良耜》中也有“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和“以似以续,续古之人”之句,都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诗篇作为歌唱,都是着意宣示时人对祖先农耕传统的接续与重视。这与整个西周中期“帅型祖考’(见《疾钟》的高涨相一致。这有许多证据,如微史家族作于恭王时的《史墙盘》器铭,就言及“后稷”“厚福丰年”以及“农穑越历”等(参《唐兰先生金文论集》第210-212页的论述。既然是有意接续传统,就得祭祀后稷、公刘这两位与农事相关的祖先;祭祀之余,也有必要向参与祭祀的先王子孙讲述先人稼穑的艰辛,于是就可能有《七月》的歌唱,而且,其音乐很可能就采用古豳时流传下来的土鼓、苇箭等演奏的曲调。
这又涉及一个古老的难题,即《周礼·箭章》所载“豳诗”“豳雅”和“豳颂”究竟为何诗的悬案。《郑笺》和《孔疏》皆认为“豳诗”“豳雅”和“豳颂”都是指《七月》而言,所谓“一诗三用”。实际上,《七月》只是“豳诗”,“廟雅”则应是《大雅》中的《生民》与《公刘》(清人尹继美《诗管见》卷三已有“嘲雅疑即《公刘》”之说,而“豳颂”则是《周颂》中的《思文》这一献给后稷神灵的篇章。周人以为,是后稷“立我悉民”的功德为周族后来的主宰天下布下根基;是公刘的率众迁豳,才恢复了后稷开创的大业。后稷的事迹,在周人是传说;周族在豳地的生活才是信史,这有当今在古豳之地的考古发现为证。所以,周人最古老的音乐遗产应是来自豳地的风调,如此,《思文》《公刘》与《生民》在乐曲上采用或者吸收了豳地音乐,是可以理解的。三者是同一祭祖大典上不同的歌唱,《思文》献神,《生民》《公刘》歌颂两位祖先,《七月》则是讲古。如此,就有《周礼的豳诗、豳雅、豳颂“三豳”之说。
《孔丛子·记义》载孔子之言曰:“于《七月》见豳公之所以造周也。”这便是诗篇叙说“稼穑之艰难”的成功处。诗以一年十二个月为经,以四时蚕桑耕稼及狩猎活动为纬,交织成一幅朴茂的古代四季农耕生活的动人图景。诗篇以叙说农事,以一年时光流转为线索,然而又不是流水账似的述说,农事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各有其时间迄止段落,因而错落有致,不呆板,不滞闷,时而健步如飞,如首章从“七月”起首直贯“四之日”,四章及末尾一章,都有这样的龙蛇之势,而“蟋蟀入床”几句的语势,简直是“见首不见尾”了;时而有精彩的描摹之笔,如第二章柔桑少女春日伤情的刻画,何其妩媚,“条桑”“载绩”章,又是何等姿态翩跹,色泽绚丽!显示着诗人对农事序列的熟悉和深晓。诗是讲述事功的,一年到头人事的劳作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诗人对劳作环境的描述,又使诗篇的意蕴超越了人群单纯求生存的意义。春天来临时有黄莺在鸣叫,四月野菜开花的时节,蝉又叫了。秋天将至,则有斯螽在“动股”,莎鸡在“振羽”。“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大自然在以各种生灵提醒着人类,亲切如同人类的朋友。桑女伤春之际,一声悠长的仓庚之鸣掠过,人与自然是多么的气韵相通。人寄身于生趣盎然的自然之中,遵从着天地的节律,尽着自己的努力。这里有着先民对人与自然关系朴素的认证。诗篇没有多少情绪化的表现,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以家常的口吻述说着生业,处处流露着对农事生活的热爱,处处表现着农人对大自然的亲近,处处洋溢着从深厚的黄土中透发出的真淳之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