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张人脸面皮,厚厚地垒成了一摞。清洁工意外地从垃圾箱捡到了女人们不要的脸。这脸的制作工艺太过逼真,具体的五官,讲究的棱角,独特的表情。套上这张脸,青春回来了;套上这张脸,人们终于赶上了时间。
在山观镇人造脸技术发展得如火如荼之时,阿蛮也曾和众人一起,疯狂地追赶时间。她赶上了一波浩大的人群,人群中女性居多,她们的眼睛被缝了起来,她们的鼻子陷了下去,他们的嘴巴不敢张开,她们泪流满面,又痛不欲生。
阿蛮站在这群人中间,阿蛮和他们没什么两样。阿蛮就这样,被人潮裹挟着冲进了美容院,阿蛮左顾右盼,注视着老板娘费丽花与这群人挥手告别。这群人走的时候和来时已经不一样了:眼睛睁开了,鼻子长高了,嘴巴也张开了,她们用睁开的眼睛看这个没有变化的世界,感受着自身的变化,露出肆无忌惮的笑容。慢慢地,一切向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女人们不愿意放过全身每一个角落,男人们跃跃欲试……
“美”是狡猾的,“美”是多变的,人们终究追赶不了时间,人们注定追赶不了时间。一次又一次,审美被推翻,一年又一年,面皮走向衰退,一茬又一茬年轻的韭菜。不变的是,美容院的生意始终蒸蒸日上。
肉体需要经历致命的痛苦才能享受非凡的蜕变。有过孩子的女人说,那可比生孩子遭罪多了。连皮带肉地掀开整张脸,几十颗隐形的钉子把新的脸钉在骨头里,最真实的样子早被丢进了焚烧炉、留在了痛苦的过去。这些人忍着,麻药劲儿过去了,手术室传来杀猪一般的尖叫。从美容院出来了,有那么几天,被钉子扎到的伤口不断地流血流脓,血干了,血尽了,人们焕然新生。
“宝,凡是都有代价。”丽花老板娘用同样的言语安慰着爱美的受刑人。杀猪般的叫声终于一点一点停止了,床上的人开始展望光明的未来:这未来是踏进魏家的大门,这未来有数不清的工厂和房子,这未来有好多漂亮健康的小孩,也许会和她一样平凡,但没有关系,等小孩长大了,再把他们送进美容院……女孩咬着嘴唇,忍忍吧,别叫唤了,忍忍吧,老板娘说得对,凡是都有代价。
阿蛮坐在外面的长廊里,听着手术室传来心碎的嚎叫,最后那声恐怖的叫声停止了,她以为人死了。乖乖,不想要脸的人最后连命都没了。她怕啊,怕疼,怕死,她就这样逃了,在涌进的人群里逆向而行,带着一张丝毫未变的脸。她错失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在离开的人群里,在优化过的面皮中,土生土长野蛮生长。
离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离开美容院,离开城西,离开城南,她开着很多年前妈妈留下来的卸了顶的车。很多年前,这辆车湮没在了山观镇的狂风暴雨中,路上见到它的人都说这是一辆浴缸。很多年前,她是有机会出去的,她已经开到了定峰寺,不久就可以开上盘山公路,到了盘山公路,再不久就出镇了,开到庄周镇,庄周镇堆满了金山银山,再开到飞河地,飞河地一直在下雨。
那一年,飞河地的雨刮到了庄周镇,吹到了山观镇,山观镇不眠不休地下雨,阿蛮沐浴着天降甘霖,坐在颠簸的、被人们戏称为浴缸的车子里,再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