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快十岁了,从来没留过长头发?”隔壁的姐姐有些吃惊地问瑞雪的阿婆。
“可不是吗,她妈犟得很,就是不让她留,闹了多少次都没用。我们瑞雪又好欺负,经常被她几个表哥搞搞恶作剧,我就生个火的时间没看着他们,就能给她剃成坑坑洼洼的寸头。有次她去街上找她妈,两个人面对面走过去,都没把她认出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癞子。”阿婆每次说起这个事,就恨不得把家里几个男娃抓过来站成一排,用衣架子好好抽一顿屁股。
可是,她作为“受害者”,却从来没觉得生气过,走在同学当中还常常觉得自己有些酷酷的与众不同。无论几个哥哥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她也愿意成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用烟花炸过自己的手臂,往别人的院子里丢过鞭炮,女孩子玩的游戏一概不会,男孩子撒过的野一个不漏。
如果人生中所有的事都有第一次,瑞雪第一次明白“孤单”的意思便是小学五年级。
哥哥们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他们一个比一个成绩优异,先后上了初中、高中、大学,最后便是离开阿婆家,再离开江船县。阿润是最后一个回自己家住的,阿婆家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没有哥哥们带着她乱跑,她跟着隔壁的姐姐学会了踢键子、跳皮筋、健美操。踢键子很快再没人能踢得过她,所以除了运动会比赛也再没人和她踢了;课间参加跳皮筋,她只跳错了一次,就被有钱人家的小公主一把推倒在地说男人婆别来了;健美操全班都参加了,她的前桌成为了领舞,而她是唯一没有参加的,因为她不想开口让母亲买裙子,反正都会被拒绝的。
“你只要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这些同学上了初中就不认识了。”
可江船县真的好小啊,瑞雪后来也难以明白,为什么这些小学同学到了初中、高中大多仍然是同学,从小和他们疏离,便只能一直疏离下去。“疏离”这个词语,像巨大的腐朽枯木,横亘在瑞雪的少年时代里。
瑞雪的父母没接受过太高的教育,在她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双双下岗了。父亲跟随舅舅离开江船县去打工,听说是一个很远的北方城市,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才能到。他只在春节回来几天,平时每个月会寄600元工资回来,阿婆家没有电话,瑞雪便每周和母亲定时去姨妈家等父亲的电话。而母亲在县城里的服装店打零工,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为顾客挑衣服、试衣服、熨衣服,几年过去了也没攒下钱。彼时阿婆年事已高,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借了些钱,在江船县最热闹的步行街路口租下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小铺子,开了一家自己的服装店。母亲开店自顾不暇,父亲在外未归,瑞雪又只能和阿婆寄宿去了独居的姨妈家。
姨妈比母亲大了许多岁,四十岁就提前退休在家相夫教子,也过了好些年的安稳日子,却突然在儿子高考前被一个陌生女子敲开了家门。
那时候瑞雪还没搬去姨妈家,周末的下午一如往常地去等父亲的电话,刚到楼下便望见四楼门口堵着乌压压的十来个人。他们站在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后,年轻女子怀中的婴儿发出刺耳的哭声,和猛烈的撞门声交织在一起。回转的楼道像一只巨大的喇叭,把姨妈一家丑陋的伤口广播在小区的上空。
“瑞雪,去你阿润哥房间。”
她从人群中挤出一道缝,钻进阿润的房间,看他一手拿着鸡蛋,一手飞快地做着函数题。外面的喧嚣仿佛在阿润的耳边静音,可瑞雪分明看到那些污秽的词句扒开门缝渗透进来,在房间里拥挤地盘旋,再不断集结成一张张灰色的獠牙面孔张牙舞爪地朝阿润的后背扑上去。
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对着楼道里的人群发出尖叫。她不知道自己叫得多大声,也不知道叫了多久,只记得掉进了一个真空的世界,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年轻女子紧紧地把婴儿朝怀里掖了掖,人群开始接二连三地捂住耳朵,阿润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空洞地看着她。
接下来的事,她也不记得了。
记忆中的阿润哥不止会给自己剃凹凸不平的寸头,他从来没有学过画画,却能用蓝色的圆珠笔画出飞机坦克轮船枪炮和美轮美奂的建筑。阿润是瑞雪从小最崇拜的哥哥,在她看来,阿润既不像大哥阿风那样书呆子,也不像小哥石头那样难得回来看她。她常常学着电视里大人的口吻对阿婆说,阿润哥一定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阿婆听到总是发出爽朗的笑声,摸着她扎手的寸头说“我们老幺也要争气,以后结个大瓜。”
阿润很快参加了高考,不出意外地跌了个大跟头,没能考上梦寐以求的水木大学建筑专业。他把自己关进了异地的军校,一年至多回来一次。阿润离家以后,姨妈对前夫的恨意每天都写满了脸上的每一寸毛孔,尽管那个男人通过各种方式辗转打听阿润的消息,想做一些弥补,但姨妈的生活中似乎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阻止他和自己的儿子取得任何联系,是自己的儿子,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的儿子。“阿润的父亲”自然而然也成为了家中的禁词,没人敢提起。
“阿润是为了省钱。”阿婆告诉瑞雪。“你姨妈非要争那口气,以后也不想和那个男人有联系,阿润懂事,知道他妈那点退休金供不起他上大学。”
“那阿润哥对那个人怎么想?”在瑞雪仅有的常识里,已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人”。
“瑞雪以后想读书就去读,读好大学,你爸妈要是供不起你,阿婆去收废品要饭也要供你。”阿婆答非所问,但她的偏心竟让瑞雪有些暗自高兴。
姨妈把大喇叭楼道的房子贱卖给了瑞雪的母亲。这是一个80年代初的员工宿舍小区,也就是姨妈退休前在的企业。企业倒闭以后,大多数人都搬离了小区外出谋生,留下了老弱妇幼和一些从更偏远的农村搬到县城来陪小孩读书的穷人。
没有灯的楼道破旧阴暗,进小区的路也因为无人打扫长满了青苔杂草,下水道年久失修,污水时常在小区里漫开,让人无处下脚,天气热的时候常常有瑞雪害怕的癞蛤蟆在井盖上跳来跳去。
姨妈搬离了这里,也算是搬离了臭水沟一般的旧生活。
而瑞雪一家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重要的是,瑞雪有了自己的房间,是阿润哥一直住的朝南的那间,能晒到太阳的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