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江船县,北纬30°偏南一点,一个不大却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小县城。

一到夏天,榕树遮天蔽日,像参差的阳伞覆盖了整座小城,烈日被切割成碎片,盆地静止的风连光斑都晃不起来,只在偶尔漏下一阵地形雨,打乱人们乘凉的秩序。

瑞雪和外婆就住在临街的王家巷,巷口是各家老人,院内是各家小孩。老人们慌乱地拿蒲扇挡着头回家躲雨,小孩们则穿着凉鞋拖鞋啪嗒啪嗒往外冲。印象中没怎么在王家巷里见过中青年,但从记事开始,巷外的街上就来来往往地蠕动着各种年龄段的无所事事的人,打牌,摆龙门阵,吃路边摊,喝夜啤酒,四处游荡。这些人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亦没什么欲望,说是一坛死水,又隐约觉得它在动,风吹一阵,丢块石子,还能掀起点浪来。

有时候瑞雪会觉得这一百多万的数字有错,后面应该去掉些零,毕竟芝麻大的事都能迅速传遍县城的每一个人。可每到逢年过节,瑞雪又会发自内心地叹气,人多到唯一的沿江公园都要被踩垮了。

瑞雪第一次遇见笑染就是在江船县的江堤上,沿江公园刚开始建,江边成片堆放着几米到十几米高的河沙。她和一群不认识的小孩疯玩“跳沙”,在高高的河沙堆上反复冲上坡,再猛地跳下去。她常常糊着一脸的沙去江边洗脸,那天,湿漉漉的脸刚从水里抬起来,旁边的女孩也正好把放在江里的簸箕用力一抬。瑞雪被泼了一身,但她丝毫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已被女孩捧在手里的东西牢牢吸引——翠绿的竹篾上此起彼伏地翻跃着银色的星星,是十几条比小指还纤细的鱼。

“哇,我家里也有簸箕,明天我偷偷带来和你一起捞鱼可以吗?”

“你……是……女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笑染看着眼前这颗寸头和脏兮兮的脸,有些不确定。

“瑞雪,我叫瑞雪!”

“你姓瑞?”

“不是,我姓王,王瑞雪。”

“噢,我也姓王,叫王笑染。我要回家了,那我明天在这里等你吧。”

“好!”

瑞雪满心欢喜,第二天早早做完了暑假作业,隔壁的姐姐见瑞雪外婆出门了,便从阳台探出头,唤她去看《新白娘子传奇》。

“瑞雪!你阿婆下楼了,快过来!”外婆是客家人的后代,瑞雪家的孩子们都叫她“阿婆”,隔壁的姐姐也跟着她叫。

“我要去江边上!”她用夸张的嘴型和气声对着对面的阳台说最大声的悄悄话,说完又把食指放在嘴上,努力地嘟嘴比了一个“嘘”。

“去吧。”姐姐会心一笑摆了摆手。

瑞雪蹑手蹑脚地钻进厨房,把簸箕藏在衣服背面,再蹑手蹑脚地出来,想从在巷口纳凉的阿婆眼皮底下溜走,不料背后的簸箕却撞倒了邻居家的蜂窝煤。阿婆起身颤颤巍巍追了有几十米,她总算撒开腿跑远了。

抱着簸箕坐在江边,江水一层层漫过瑞雪的脚背,再一层层退下,湿热的空气在后背蒸出细细的汗。晚饭后江边漫步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们穿着背心或是光着膀子,有的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吞云吐雾,有的手拿一只茶杯,说几句话,抿一口,再像喝酒一般咂巴咂巴嘴,还有的腆着肚子,手心里熟稔地转着两三个健身球。女人们则穿着宽大的碎花绵绸连衣裙,逐渐聚集列队,打开音响,广场舞“动次打次”的节奏开始升平。

瑞雪从小急躁,没过多久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无聊地拿起簸箕舀江水,再一篮一篮泼回江中。她不时环顾四周,想看看女孩有没有来。远处的河沙堆传来热腾腾的吵闹声,她想过去玩“跳沙”,又怕女孩来了找不到自己。

晚霞逐渐被天边的云块包裹进夜色,最明亮的地方只剩细若绢丝的金色镶边,瑞雪终于有些丧气了,没有再耍水亦没有再张望,只是坐在那里,垂着眉眼看层层江水泛起的波光逐渐暗淡下去,而脚背已经泡得有些发白了。

广场舞渐逾高潮,家长们徐徐散场,走上沙堆大声寻找着,领各自的小孩回家。

天黑了,瑞雪看着变得空荡荡的沿江公园有些害怕,想到今晚母亲要回来吃饭,只能再依依不舍地再环顾了四周一圈,走上江堤。她甩了甩凉鞋里的水,抱着湿漉漉的簸箕几步一回头的往家里走,鞋底的传来“吱呀吱呀”的气泡声,她停住脚步,想要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连女孩的名字都想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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