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杨劭回来的格外早,予芙正把自己关在小院里练剑。她小时候身子弱,父亲为求强身健体,曾请过峨眉山的坤道教她剑法,学了几年虽不算大成,但在姑娘家里已算难得。
峨眉剑法讲究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夫剑者,神之所至,精之所化,须得心意坚定,才能剑我一体,意如蛟龙。但予芙这几日心神不宁,愁肠百结,舞出来的剑也是滞滞黏黏,拖泥带水,满头的汗水顺着发梢不断滴到剑上,又被钢刃甩到地面的石板上,晕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墨点儿。
杨劭回来后,起先站在门外看着并不惊动,一会儿才悄悄地飞身上前,一手揽紧她的腰,一手扣住她持剑的腕子。予芙吓得呀了一声,他也只是笑却不松手,带着她顺着招式继续舞下去,那剑意顿时松柔灵活了起来,看着不用一丝一毫之强劲,却寓随时变化之机而以意示形。
“松肩沉肘,虚领顶劲,外松内聚,飘然轻灵。这位姑娘舞剑却心思不定,”最后一招燕子入林刺出去,杨劭一边说着,一边挽过舞剑的那只手回来,双手一同扣在予芙腰前,下颚轻轻顶着她的脑袋柔声道,“莫不是想她的郎君了?”
予芙被他说的面上一红,再看时,几个跟着杨劭来的府右卫,都自觉地转过身去,更是羞得挣扎起来:“有旁人在呢。”
“怕什么?我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来看。”杨劭虽说着,到底还是笑了一下便松开手,“夫人有心事?”
他明知故问,带着三分肯定。
予芙一口气要叹出,却还是屏住又摇了摇头。她自小太过懂事周全,别看做姑娘时耍起性子也娇的很,可大事要事之时,许多宁愿自己打碎了牙咽下肚,这样的性子杨劭并非不知。他不等她回答,便挽起她垂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夫人忧心的事,我已替你料理了小半。”
予芙吃了一惊望向杨劭,见他眼神平和,从容不迫,并不像在骗她,终是撇过头去低声道:“可这并不是你的不是,不必如此…”
“你若烦恼,便是我的不是。”杨劭皱着眉又拿过她手中的剑,那是原本挂在卧房里的饰物,“这剑是南边儿送来的礼,花里胡哨的,若说装饰尚可,然而徒有其表。夫人连把称手的剑都没有,更是我的疏忽,该打。”
予芙闻言五味杂陈,低头不再说话。顾家原本的一应私产,虽说不多,但从房屋家具到文房配剑,在破城抄家之时无一幸免,除了几件旧衣,和一直贴身藏着的铁焰,她什么都没能带出来。到了王府,杨劭虽然事无巨细,体贴入微,衣饰用品无一不置办妥当,无一不极其用心,但到底有想不到的,或不如自己用惯了的,她也不愿多说,怕给府内添事。
“予芙,不如这样,过几天二月二十一,便是普贤菩萨的生辰,淮南城内到时候烧香祈愿,庙会想必热闹的很,城外听说还有人放河灯。到那天我保准早早回来,你和我同去玩一趟,咱们自己再置办些缺的东西。”
杨劭看予芙不说话,如何猜不到她的心思,本只想着怕她缺用的,忽觉得自己失言,懊悔不已。那黯然的眼神,揉的他心如碎了般疼。还好予芙闻言倒来了兴趣,重逢这十多天,除了开头与杨劭日夜不离,其余时间他那般忙,旁人又太恭敬了些,实在是憋闷的很。
杨劭见她起了心思,心下稍缓:“普贤菩萨道场在峨眉山上,你小时候也曾拜入峨眉学过几年功夫,算是你的师祖了。为师祖庆生,也是弟子份内之事。”他只怕她不答应,说完又不忘补一句,“就我们俩,悄悄穿了便服,一个人也不带,就像从前那样,你只管使唤我就行。”
就像从前那样,一句话又说的予芙鼻酸起来。以前他们常偷偷一起逛庙会,一起看花灯,她也会纵着性子使唤他买这买那,然后红着脸在拥挤的人潮间悄悄牵起手,十指交缠握的死紧。两家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戳破。有时候回来的晚了,哥哥还要靠在门口苦笑着威胁杨劭两句,说再敢这么晚就打断他的腿。
到如今…
天涯殊途,云泥之别。
也不知父兄和母亲被赦后到底去了哪儿,大多是如他们所愿去了金陵吧…她的心里一直惦记得紧又不敢问,就冲父亲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能为了自己放他们一马已是仁至义尽,她又如何再要他去打听父兄下落,照料他们生活。
毕竟,明雍不两立。
想到这儿,予芙不觉暗暗红了眼圈,杨劭忙扔了剑搂得她恁紧,数落自己如何又惹她生气。予芙却破涕为笑,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道:“武王要些脸吧,你的人都还在门口看着呢。庙会我去,咱们就像以前那样,你可不准带人。”
二月二十一,杨劭果不到申时便压了一切事务回府。二人寻两套平常人家的衣裳换好,杨劭只穿一身粗布白衣,头发简单用乌木簪在头顶束好,风流倜傥,君子端方,不认识的半分也看不出,竟是个叱咤风云的杀神。予芙穿了件藕荷色夹袄棉裙,简洁朴素,头上也十分素净,只令人觉得如同出水芙蓉,清丽可人。
杨劭当真一个人都没带,两人悄悄从西角门出去,携手并肩,两柱香便走到了淮南内最宽阔的大街上。
城中果然热闹非凡,街的尽头,钟离寺前人流络绎不绝,虔诚的信徒们在门口的大铜炉内插满了香火。沿着街道,除了平时有门有户的铺子,又冒出许多贩卖糖人儿、鲜花、香囊,以及各种玩意儿的小摊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笑声,混作一片,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天色尚早,两人漫无目的地逛过去,予芙关的久了,什么都想看看,都想摸摸,不一会儿,她手上便多了两个硕大的糖人儿,嘴里还嚼着红豆饼,杨劭笑眯眯地紧护在她后面,提着一包刚买的枣泥酥,看着他心爱的姑娘,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