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又哭完一场,谢邀。
对,我想我是产后,哦不,病后抑郁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周一,对,就是这个周六的周一入院的那天早上,我的病房还没有准备好,于是一个工具人护士交给我一张问卷调查让我填写。嗯,就在我挂着那块红破布的窗户外面的那个窄窄的、白白的、铝合金包边的小桌子上,她还给了我一只黑色的水笔。那张问卷调查就很搞笑,里面的问题大致有:你还能像往常一样开怀大笑吗?你还能像往常一样观看平常喜爱的电视节目吗?你还能像往常一样阅读自己喜爱的书籍吗?你还能像往常一样热爱食物吗?此时此刻,你对未来感到恐惧、困扰、或者担忧吗?
“你们这个问卷是搞笑的吗?”我一一勾选完完全可以、完全没有,并把问卷交回给工具人护士的时候,我打趣地问她。但一如既往地,作为一个工具人,她没有回答。。。当然,在那个时刻,我还没有意识到原来肿瘤医院的护士大多是工具人,还觉得她的不回应,其实是一种默认。
“你们说是不是很搞笑?我明明是来看肿瘤的,却搞得我好像是住进了宛平南路600号一样!”我在“小仙女群”里跟我的闺蜜们感慨,并收获了一堆【破涕大笑】【破涕大笑】【捂脸大笑】【捂脸大笑】。
然而,事实证明,现实世界里的打脸,总是比龙卷风来得还快。此时此刻,对,就是这个周一的同一个周六,就刚刚,我蹒跚地从餐车上端回一堆盒饭,看着又一碗【甲鱼汤】时,我会如此地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嗯,基本上,我这几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泪如雨下,悲从中来;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哦对,病后抑郁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味同嚼蜡。一切都味同嚼蜡。因为我感到进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没有意义。在facebook上看了乳腺癌幸存者小组后,我意识到原来真的是一日得癌,终生都将带着“癌症幸存者”的标签,如果能“幸存”的话。死神,从此就会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般高悬在空中,不,准确来说,是驻扎在我的脖子上方,面带狞笑,晃晃悠悠,随时准备在我驰骋的大屏幕上来个“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吧”。
不想读书。读书也味同嚼蜡。那么多矫揉造作、拖沓冗长、无病呻吟的描写,这些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写这么多字?他们是向天借满了五百年吗?是不是只有我没有五百年了?事实上,我感觉我的生命已经被那些“一年生存率”“三年生存率”和“五年生存率”划上了刻度。做时间的朋友?哈哈。爱情?哈哈。出海钓鱼?哈哈。我惊异于海明威可以和他的朋友们花那么多时光无所事事地流窜于各大酒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并把这些无所事事的流水账写成一本书。
不想上网。大数据是个怪兽。自从我开始搜索“乳腺癌”之后,各大APP就开始拼命给我推送各种癌症患者的照片、文字、还有小视频。在像海绵一样汲取这些信息后,我感到我被吞噬了。是的,他们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可我被吞噬了。是的,我还知道了非霍奇金性淋巴瘤比霍奇金性淋巴瘤治愈的可能性更大,可我被吞噬了。是的,我才知道原来白血病也不是死刑宣判,可我被吞噬了。我就好像是走在我原以为无比坚实的大地上,走着走着,却忽然发现它根本是一座碎纹遍布的玻璃桥!而就在此时此刻!大数据干的不叫人事的事是,它把一个望远镜塞到了我的手里,让我看别人纷纷从桥上掉落的场景。
不想聊天。甚至不想再打开微信看别人的朋友圈。所有人的生活都一如往常,鸡娃、出行、加班、健身、吃饭、发被迫营业的宣传稿。甚至连我妈的生活都还在美好地继续。她刚刚发了一个朋友圈,是她和她的小姐妹们穿着绿纱裙,舞着红绸扇,围成了一个圈圈。我妈说:“今天从老年大学毕业了,感恩遇见!”对,人人都在感恩,人人都在阳光下喜气洋洋、生机勃勃,只有我一个人躲在肿瘤医院阴暗的角落里,只有我。这是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刚刚,我握着起了毛边的一次性筷子,感觉自己坍缩回了小学二年级的那个雨天,所有的小朋友们都在学校读着书,只有我一个人被老师拦在外面。她说:“你不能来上学。”我哭着徘徊了许久,最后只能躲到学校外一个农家院子的茅坑里,听别人的朗朗书声。但我今天才懂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沉舟,我,我不想看千帆过。病树,我,我不想看万木春。
不想工作。工作有什么意义呢?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季复一季,年复一年,为了那些琐碎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忙碌着。一阵风来了,一群人一哄而上;一阵风走了,一群人一哄而散。在最后的审判日,我会将我的简历、将我的CFA、CPA刻在我的墓碑上吗?啊!我曾做过多少份月报、多少份季报、多少份年报?没有错过一个截止日期!有意义吗?对。贾跃亭又要东山再起了,他居然也要开始造车了,还起名叫法拉第。对。我们还投资了他的SPAC。可是有意义吗?这一切有意义吗?为什么老天会给贾跃亭这么多的时间去折腾这么多无意义的事情,却让我住到肿瘤医院?难道真的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吗?
我感到恐惧、困扰、担忧。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你读过哈利波特吗?哈利波特里有一种东西叫摄魂怪,当他拥抱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因为你不再有灵魂了。我感觉我恐怕是被几只摄魂怪牢牢地抱住了。我毫无头绪,喘不过气来。
但是那个工具人护士,她没有再送新的问卷调查来。我也不知道,如果她送了新的问卷调查来,我做了新的回答,她会拿我怎么样。她会送我去宛平南路600号吗?
对了,写完这条问答,我就要卸载知乎了。再次谢邀,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