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走后,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空气中弥漫着空空荡荡的味道,连白炽灯和地板砖也显得空空荡荡的。
我又刷了一会儿手机后,打开费了好大劲背来却一直未打开的工作电脑,连上手机热点,开始取消周三早上的会议。
“对不起,因为我住院了,所以得取消明天早上的会议啦。”我说。
“你还好吗?”同事问我。旧金山时间才七点不到,她已经在回复工作email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日复一日、季复一季、年复一年,这无聊的日常,此刻却叫我有点羡慕与留恋。
“嗯…”我说,“就是他们突然说我疑似乳腺癌,所以把我带到医院来了…”
“。。。”同事说。
“估计就是一场乌龙吧!”下一条消息,她说。
“谁知道呢?”我说。心想,大概率就是这么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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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你怎么了?”取消第二场会议的时候,印度的同事问我。
“你不会得新冠了吧!!!!!”他发来一堆感叹号。
“。。。”我无语,“没有。。。幸运的是,我只是疑似乳腺癌。。。”
“那还好。”他说,“天呐噜,我还以为你得了新冠!!!!!”
“乳腺癌还好!”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好好保重呀!但是,至少你不会传染给家里的小宝宝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直男一般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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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处理了一些邮件后,我开始躺回病床上刷手机。病床是个悲伤的地方,但是靠背可调节这点不得不说是十分体贴刷手机的人类。唯一不爽的是床板太硬,硌得屁股痛。
刷了一会儿微信读书和知乎后,一个念头忽然蹦到我脑袋里:
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怎么办?
假如!我!真的!得了!乳腺癌!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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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很久前读的《伊凡*伊里奇之死》,里面提到基捷韦帖尔的逻辑学三段论:“凯厄斯是人,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凯厄斯也要死。”
此时此刻,我忽然跟伊凡*伊里奇产生了共鸣:这个三段论适用于凯厄斯正确,但绝对不适用于我自己。那个凯厄斯——抽象地指所有人——终有一死,这话绝对正确。这世界上每一刻悲剧都在发生,意外蓬勃而来,但绝不会将我击倒。我是谁啊?我是一颗响当当、捶不烂、砸不破、压不扁的铜豌豆啊!我还这么年轻,还有两个这么小的孩子,生活的画卷才刚刚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等待着我尽力涂抹。我还没有尝过当MD、合伙人,创建一家公司,以及出一本书并且拍成电影的滋味呢!生活可能会给我两巴掌,但是它绝无可能会把癌症赏给我,因为这太简单粗暴、毫无道理了!我热爱生活、开开心心、饮食健康、每周还去一次健身房!
但是…
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怎么办?
假如!我!真的!得了!乳腺癌!怎么办?
凯厄斯怎么会知道我如此喜爱的冰淇淋的味道?凯厄斯像我一样曾经躺到宿舍的楼顶上,看狮子座流星雨划过天宇吗?凯厄斯像我一样曾经乘着巨大的飞机越过北极、看到上面漂浮的冰块和Igloo吗?他像我一样观察过沙漠仙人掌丛中爬过的小虫子、坎昆海湾边发着呆的大蜥蜴吗?他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可以抱在怀里,幸福的感觉可以从胸腔里一直漫溢到整个上海城吗?
凯厄斯像我一样走过那么多路吗?他像我一样在田里拔荸荠,结果却陷在泥泞中绝望地大哭吗?他曾像我一样逞能割稻,在手上划拉出圆月弯刀吗?他像我一样在纽约铁路工人罢工的时候走过四个小时的路回家吗?他也能像我一样既可以写小说,也可以当财务总监吗?
凯厄斯确实终有一死,他死是正常的。因为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但是对我来说,对于带着这么多智慧、思想、和感情的我来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得了癌症!乳腺癌!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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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打开图库,开始看我入院前拍的那些照片。人间这么美好!我的宝宝们这么可爱!食物们那么好吃!这么想着,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写一首名为《害》的打油诗:
害,今天
我感觉人间太好
阳光穿过云层、叶子、大地
刷一下就亮了
玻璃房子亮晶晶的
空气香喷喷的
乐乐高高的,挺拔得像一棵树
之之胖胖的,小手指挥来舞去
这人间太美好
说什么我也不放弃!
写到最后一句时,我已经哭花了双眼,隐形眼镜都快哭掉出来了。啊!单人病房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干扰我哭的情绪!虽然我还抱有一丝希望,但此时此刻的情绪,太真实了,太戏剧了!
然!后!就在我写完最后一句,哭到情难自已的时候,我从手机里抬起头,看到病房内赫然站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呆呆的护士,眼神里写满了同情、怜悯、以及茫然。
“66床?”在我抬头的瞬间发生后三秒,这位工具人护士重拾了她失落已久的温柔,喏喏道,“你该量体温了。”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