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苴隆一边骑马绕场奔跑,一边不住地涌出热泪。他的痛苦,比别人更加深重,他为逝去的父亲而痛苦,为被鄂靡占领的益那而痛苦。他不断拼命挥舞着系着红丝带的铜铃铛,不断催马奔跑,在沉闷如雷的铜鼓声中不断催马奔跑,仿佛以这种方式,追赶远去的亡灵,求得最终极的告慰。
当铺遮索老布摩喉结滑动,为众亡灵念起指路经的时候,那一句句沉郁深情的经文,特别是那句不断重复的“勺吐举氐人,带走贤能人”,把益那遗民的家国之恨表现得淋漓尽致。
铜鼓声中,火焰一次又一次绽放如花。
骑马而奔的人影,一次又一次在黑暗的夜幕上闪现。
天光破晓。祭祀在黎明时分圆满结束。
当邪苴隆回到乱烟古木深处,那幢毫不起眼的小茅屋里,母亲正在火塘上烙苦荞饼。妹妹迷喜菇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活。迷喜菇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她继承了父亲的伟岸与母亲的美丽,就像山间的杜鹃在春天势不可挡地绽放出万紫千红。
邪苴隆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玛依鲁并不抬眼看儿子,专注地烙她的苦荞饼,淡淡地说,苴隆,你一夜没睡,吃点东西,先去睡一会吧。
邪苴隆说,妈,我不困。
邪苴隆看着案板上高高堆起的苦荞饼,有点吃惊地说,妈,你烙这么多饼子做什么。
可是,玛依鲁一言不发。半晌,当邪苴隆走到母亲面前,却看见她泪流满面。在邪苴隆的记忆中,虽然自己、妹妹与母亲三人的生活非常艰难,但是,母亲极少流泪,她只是在深夜,给儿子、女儿谈到逝去的局阿邪时,才会情不自禁不断抹眼泪。此时,母亲泪流满面,令邪苴隆大为吃惊。
邪苴隆说,妈,你怎么了。
妹妹显然知道母亲流泪的原因,只低头继续做针线活。这个一向活泼好动的姑娘,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母亲只是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邪苴隆转而问妹妹,喜菇,妈妈怎么了。
迷喜菇低声说,人家怎么晓得呢,妈从昨天起就不断地抹眼泪,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妈妈为什么伤心啊,哥。妈妈不开心,人家也没心思出去玩。
小姑娘说着,还向哥哥吐了吐舌头。
这时,玛依鲁把一个烙好的苦荞饼重叠到案板上已经堆得老高的饼子上,鼻翼轻轻吸一下,指指身边的板凳,说,苴隆,你坐下,妈有话对你说。
邪苴隆乖巧地坐下,目不转睛望着母亲。
玛依鲁用一块帕子揩着手,说,独木不挡风,独人难起事,成林的树木,能挡住大风,众人的力量,能移动大山。苴隆,妈知道,你祭奠益那亡灵后,就要去报杀父之仇,就要去雪亡国之耻。可是,妈知道,你只有一颗燃烧的心,你只有两只白手,你孤身伴独影,行路无伙伴,问计无地方。卧甸,这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你无法凭卧甸族中的这些人马,光复益那。
邪苴隆安慰母亲说,妈,你放心,我一定走南闯北,寻找复仇大计。妈,我打算三天之后就要出发,寻找复仇大计。
玛依鲁说,不,苴隆,既然你不困,那么,今天,现在,就该出发。
邪苴隆恍然大悟地说,妈,所以你烙这么多苦荞饼,让我带上做干粮。
玛依鲁含泪点点头。
迷喜菇知道哥哥要出远门,一下子起身跳过来,拉着哥哥的手,说,妈,我也去,哥哥要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在路上照顾哥哥呀。
玛依鲁拉过女儿,说,喜菇,你不能去,哥哥如今长大了,是去做男人该做的大事。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去。
说着,玛依鲁走到里屋,取回一个包袱,递给邪苴隆,说,这是几件衣服和一点银钱,你带上吧。
邪苴隆说,妈,你就不想让儿子再在家中陪你三天吗。
玛依鲁泪流满面,突然哈哈大笑,半晌,才收住笑,说,儿子,我们现在还有家吗,益那人现在还有家吗,鄂靡来的恶狼,鄂靡来的司署,已经让我们无家可归了。所以,儿子,别怪妈妈心狠,别怪妈妈赶你走,因为,妈妈不需要你陪我三天,妈妈需要的,是你寻找到复仇大计,磨练出复仇本领,光复益那,然后,妈妈需要你陪我今生今世三生三世……懂吗,儿子。
邪苴隆用力点点头,说,妈妈,妹妹,你们在家等着我,今生今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历尽千难万险,苴隆也要寻找到复仇大计,磨练出复仇本领,光复益那。否则,苴隆誓不罢休,绝对不回卧甸。
玛依鲁含泪说,苴隆,你真的长大了,让妈放心了。这些年,妈蒙着丑陋的面具做人,妈在可乐洛姆做仆人的杂活,吃尽人间苦头,就是为了把你和喜菇抚养成人,就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光复益那,当上益那祖摩啊。
说着,玛依鲁用力拥抱着邪苴隆,半晌之后,她突然把他推开,咬着嘴唇,说,苴隆,你走吧,是时候了。妈在卧甸,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