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农历十月已经天寒地冻,他回到了家乡筹备婚事。父母满心的欢喜每天都在忙碌着,新房已经装修好,家具也已经摆进房间,还有家用电器,就等婚礼那天随着新娘一起进门。院子里面总是有乡亲进进出出,来帮忙的人很多,他不知道在乡村办一场婚事有无数的规矩,他终于看见社会这张网就在自己的头顶。还有两天就到结婚的日子,已经提前在房顶摆上高音喇叭,每天一大早就开始放音乐,流行歌曲在空气里面飘散,将办喜事的消息告诉整个乡村还不知道的人。在院子的一角开始盘起灶台,结婚当天用的桌椅板凳也已经堆放在西面厢房的门口,他依照父亲的安排和周围的人一样忙碌着,家族的人都过来帮忙,年轻人在和他开着玩笑,他看着眼前的情景恍若梦中。
结婚当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被母亲喊醒,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匆匆吃过几口早饭,他坐进一辆红色小轿车里面,跟着娶亲的车队驶出乡村。半个小时以后,就到了新娘家,鞭炮齐鸣,鼓乐队的声音震耳欲聋,他看着车窗外面热闹的人群,竟然感觉不到丝毫喜悦,仿佛这是在给一个陌生人办婚礼。新娘上车以后,坐在他的旁边,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这个对很多人而言重要的时刻,他觉得对自己就像是一场忧伤而漫长的梦刚刚开始。他从来没有过对婚礼的幻想,以前也没有见过美丽的新娘,这个说话还不到十句的女子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他忽然感觉这个世界竟然这么荒唐。他为什么要答应这件婚事,这个陌生女子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陌生人,难道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如此,他不知道。他忽然觉得自己去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父母的虚荣。
婚车到了家门口,鞭炮的声音,鼓乐队的演奏,高音喇叭的流行歌曲,看热闹的人群,各种声音交织在空气里面。他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车窗外的世界,这是谁的婚礼?谁会高高兴兴?他在问自己。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面无表情的新娘,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一场与新郎和新娘无关的婚礼。两个年轻人用一把椅子,将新娘抬进新房里面,他在院子里面看见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远近亲戚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婚礼宴席的桌椅已经在院子当中摆放整齐。临近中午,高音喇叭的流行歌曲终于停了下来,开始进行繁琐的婚礼仪式,他像是一个木偶做着别人安排好的一切。周围喜庆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面,男女老幼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这隆重热闹的场面仿佛只是在给别人看,这场婚礼与每个人都有关系,只有他是一个局外人。他忽然觉得人生好累,为什么一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活给别人看,他觉得正在举行婚礼的这个人好陌生,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一年的冬月十六,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像是一条河隔开光阴的两岸。
结婚以后,他又回到了化工厂,生活似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车间,单身宿舍,食堂,他的日子在这几个点上来回穿梭。唯一能够让他的人生感觉到温暖的就是诗,不上班的时候,他就趴在单身宿舍的床上写诗。每个月收到邮局寄来的诗歌刊物的时候,是他开心的时候,就像一个老朋友准时的拜访。终于不甘心寂寞,他开始给杂志社投稿,日记本里面用钢笔记下无数诗歌杂志的通讯地址,他每个星期都会写上一首诗,每个月都会给杂志社寄去一封投稿信。他的青春岁月就在文学梦里面重新绽放,他在一条精神的河道向着远方漂流,现实世界的沉重荡然无存,他活在自己亲手建造的一座空中花园里面。这样的生活诗歌一样浪漫,他那颗简单的心终于又变得平静,他在一个梦幻一般的世界之中漫游,现实是另一个世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走在自己追寻梦想的路上,他的心里面只有自己的梦。女儿的出生,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妻子带着女儿在老家与父母一起生活,他需要做的只是挣钱养家糊口,每年把工资交给家里面就是他需要尽的责任。女儿渐渐长大,他的回忆里面竟然找不到女儿成长的过程,婚姻并没有拴住他那颗飞翔的心。结婚七年,他与妻子在一起的时光还不到七个月,他依然在围城外面过着流浪的生活。在化工厂的单身宿舍里面,有时候从梦中醒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单身岁月的青年,他从来没有想起过家,只有坐上长途客车就要下车的时候,他才提醒自己家庭的存在,已经是父亲。每次迈进家门,他都感觉很陌生,总以为这是别人的家。
青春的落叶在时间的河上越飘越远。他开始喜欢不上班的时候,坐在单身宿舍的门口,望着远处厂区高高的烟囱发呆。他还在写诗,只是数量越来越少,每一期诗歌刊物寄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以前的兴奋,他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成定局,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是有家呢?还是没家?望着远方一排排车间的房顶,他无数次问自己。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过着单身的日子,没有感觉到丝毫家庭的关爱,没有家信,也没有电话,仿佛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忽然,他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既孤单又可怜。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趴在单身宿舍门口走廊的栏杆上晒太阳,这样的日子无声无息从身边流过。他越来越喜欢独处的时光,无论是车间还是宿舍都没有他的朋友,没有人和他一起聊文学,也没有人喜欢他那些梦游一般的诗句。他只能在诗歌刊物上寻找自己的知音,继续投稿,总是石沉大海,他没有见到丝毫回音,就是一封退稿信他也没有收到过,他甚至怀疑这些稿件是否寄到神圣的编辑部。新的一期刊物又要出版了,也许已经寄出。
他去厂门口的收发室,每期刊物都会放在收发室的窗户前面,他走到厂门口。还没有走近收发室,就看见装着诗歌刊物的大号信封已经摆在窗口,到了收发室门口,他拿起杂志,竟然有一种充满期待的新鲜。他撕开信封,取出杂志,一边往回走一边阅读。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声音,似乎是在喊他,停住脚步,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向他走来。这个女孩身材瘦长,一头披肩长发甩在身后,他眼前一亮,被女孩的美丽冲撞得有些神情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