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圣婴的新生活在严格的计划之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空闲去想无用的事情。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像一个核桃一样,充实而且坚硬。
最初的日子战战兢兢地熬过来了。在那些日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现在,她习惯了,有把握了,甚至感觉到一种战胜了困难的乐趣。毫无疑问,她不再因为生活的疲惫而精神紧张了。
晚上,她把脑袋放在枕头上。入睡之前的几分钟,生活的开销和工作的烦恼纷纷涌上心头。幸亏她很疲劳,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天一亮,就没有余暇再去想那些使心灵萎靡不振的事情了。生活的困窘与工作的紧张,把一切事物都放在该放的位置。
必不可少的是每天的面包。属于奢侈品的是那些感情上的问题。想象得到吗?这些问题她现在都看成是次要的了。让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去谈情说爱吧。她的时间不太多,也不太少,正好够用。一个思想管一个行动,没有一个思想是多余的。
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谢圣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扬帆起航的船,正在破浪前行。她发现,她不仅不需要人保护,而且在没有依靠的情况下反而更强有力了。艰苦的生活反倒使她生气勃勃。
她解脱了对毛少华念念不忘的精神状态,解脱了对爱情的向往。这种向往有时朦胧,有时激烈,毒化了她过去的岁月。她发现她曾经被多愁善感的梦幻折腾得如此平庸乏味,只要一想起这种情况,她就羞愧难当。
跟生活的粗暴无情打交道,碰钉子,受侮辱,使她不得不狠下心来斗争。这是好事,是使人精神焕发的好事。她整个人重新获得了新生。她不再做梦了,不再患得患失。她充满信心,有着各种各样的思想准备。在这拼命干活的日子里,她没有得过一天病。
她的娱乐生活也和她的感情生活一样,被压缩了。她几乎没有一点娱乐的时间。可是她没有为此感到痛苦。精神的消耗弥补了这个缺憾。她的精神为了整理新的发现已经够忙的了。因为在开头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了许多东西,发现了一切。
可话又说回来,有什么跟过去不同的呢?这座城市以及周围的环境,她是熟悉的(她自以为熟悉),周围的那些人,也都没有改变,今天和昨天一样。然而朝夕之间,一切都变了。从她跨进穷人的行列,开始为生活而忙碌的那天起,她立刻发现了新世界。
从上往下看,和从下往上看,世界是不一样的。
过去作为她生活目的的一切,娱乐的奢侈品和社交的奢侈品,统统都消失不见了。她知道悠闲的事物是有价值的,她也仍然喜欢它们,可是她有别的事情要思索。
谢圣婴不止千百次地思考过她今天所处的地位,想到了劳动的穷苦大众。但是,她以前所想的和今天亲身经历后所想的,是天差地别的。
她发现当权者享有特权,而劳动者没有任何权利,什么都没有。他们必须每天汗流浃背才得以糊口。所谓的人权,不过是统治者狡猾的发明,借以榨干劳动者的血汗。唯一的权利,就只是活着的权利。
现实一目了然,再也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场景了!
不过谢圣婴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吓倒。这个勇敢的女子坦然接受了这场战斗,因为她知道这是无法逃避的。如果她战胜了,最好不过;如果她战败了,活该倒霉!她凭借着良好的竞技状态,相信自己是不会战败的。在困难面前,首先不能露怯。
这个刚毅的决断,成倍地增加了她的力量和斗争的勇气。每天,当她在街道上行走着,从一个上课地点赶到另一个上课地点,她就是这样思考着。步行激发思想。
现在,她每天的行动是井井有条地规定好了,做梦的权利又恢复了。然而是清醒的、明朗的梦,而不是雾气沉沉的梦。她的时间越有限,梦就越能利用极小的间隙,渗透到时间的每个角落里。
谢圣婴把一天的经验和她关于人类的认知相验证。劳动和贫穷使她睁大了眼睛,看穿了现代社会的谎言。以前她身陷其中,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人类生活是何等触目惊心的空虚。人们自以为在思想,自以为有思想,其实并没有。他们只是做出思想的姿态,并且一成不变。在麻木不仁的精神包裹下,孵育着荒唐和黯淡的本能。他们欺骗谁呢?他们自己。他们披着文明的外衣,为的是使自己带着一个目的在奔跑。什么目的呢?使自己不越出欲望和烦闷的圈子而已。
啊!人类社会,何等虚伪的建筑!这个建筑只是靠谎言支撑着。在它下面,有什么东西呢?空无一物。
这些悲观的思想,并未使朝气勃勃的谢圣婴灰心丧气。产生欢乐与悲戚的是内心的气流,而不是意念。在并无风云的天空之下,一个贫血的心灵会抑郁而死;一个强壮的心灵暴露在疾风骤雨之下,却能轻松愉快地将阴影裹在身上,如同阳光裹身一样。这个心灵明白,光与影是交替出现的。
有时,谢圣婴由于疲劳和没有光明的前景,回家时心情抑郁。她爬上床睡觉。半夜里,一个滑稽的梦使她哈哈笑醒。有时,她低头做着针线活,手指忙着一套,头脑里却忙着另一套。突然间,她想到一个有趣的念头,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我真是个傻子。”
她放松了。欢乐的北风驱散了心中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