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说出去的。李婉容根本什么事都想不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死者。
谢圣婴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当她听说父亲自杀后,像被雷惊了的孩子似的愣在原地,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被恐惧所驱使,颤颤惊惊地来到书房外,从半开的房门向里窥伺。
现场实在是惨不忍睹,死者一动不动地趴着,双眼圆睁,大张着嘴,那张悲惨的脸变得扭曲至极,仿佛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地卡住了脖子。从脑袋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像一条暗红色的长线。
在昏暗惨淡的光线中,与其说生者在观察死者,不如说死者在凝视生者。
不知过了多久,李婉容发现谢圣婴站在门外,脸上毫无血色,紧闭着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母亲向女儿跑去,把她搂在怀里。母女俩哭成一团。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坍塌下来了,简直是大崩溃。她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条件都不复存在了。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所有的家产、地位、声誉和友情都失去了,没有任何人表示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银行的存户立刻找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母破口大骂。
谢圣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以此来逃避痛苦的纠缠,期望能喘一口气。她感到自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被逼着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
她独自承受着痛苦的煎熬,绝望地想着过去、现在和将来。她发现她已一无所有,没有希望,没有倚靠,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
她的眼睛睁开了,像是一下子发现了命运的险恶,看到了真实的人生。
葬礼举办得非常凄凉。孤儿寡母被昔日的朋友抛弃了。只有两三个人临时跑来露一下脸,仿佛前来施舍一样,脸上带着谴责、鄙薄与轻蔑的表情。
家族方面更是要不得,不仅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尽是些恶毒的责备。谢亚南的自杀,不仅没有平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一样,是罪大恶极的。在那些人看来,一个人躲进死亡的避难所,比苟且偷生更加可恨。
最怯懦的人也急于指责谢亚南的懦夫行径。倘若一个人舍弃自己生命的同时,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而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便会气得七窍生烟。至于可怜的谢亚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懒得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才满意。如今他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头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明知那样是不公平的,但还是变本加厉地去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一直处在悲伤中的李婉容,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多么的爱他。她和女儿商量后,决定把剩余的家产都尽可能地拿去偿还谢亚南的债务。
房子是没法再住下去了,她们决意搬出去住。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一同上墓地去跟逝者告别。
凄凉的黄昏,大路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墓园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地上长满了湿漉漉的杂草,如同水底漂浮的植物般狰狞可怕。整个墓园就像是个亡灵的国度,阴气沉沉。
母女俩站在亡者的墓碑前,默默地淌着眼泪。李婉容不停地抽泣,肝肠寸断。她想起了跟丈夫生前最后一次说的话,更加痛不欲生。谢圣婴用手绢擤着鼻子,想着她跟父亲坐在花园里的谈话。她们心里对这个断送了全家人幸福的男人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不过,出于现实的考虑,谢圣婴心里还是会想:“啊!亲爱的爸爸,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雾越来越浓了,寒气逼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谢圣婴最后一次回过头,对坟墓说了声:
“再见了,爸爸!请保佑我们。”
随后,谢圣婴搀扶着身心疲惫的母亲,在夜色中走出了墓园。
她们回到家里。这是她们将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夜。她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家具,连同地板,都与她们的欢乐和痛苦息息相关,难舍难分,仿佛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谢圣婴抚摸着一切即将永别的东西,希望跟这些心爱之物多接触一会儿,把它们永远保留在记忆里。
行李已经捆好了。她们预备明天一早就走,免得引起邻居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
她们久久未能入眠,清早五点就起身了。屋子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在冰冷的夜里,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格外贪恋温暖的睡眠。
外边寒气袭人,谢圣婴打着冷颤,身心都冰凉冰凉的。
动身的情形就像逃亡一样。她们悄悄地走出屋子,像做贼一样,各人手里拿着一个行李箱。她们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了,只带着几件随身衣物和一些必需的日用品。
寒风凛冽,大街上空荡荡的。
谢圣婴最后看了一眼曾经住过的房子,竭力把这一切景象深深地刻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