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过久,母亲李婉容首先窥破了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巧妙的秘密。这是所有母亲的天赋。
一天,谢圣婴和毛少华说话的时候身子挨得太紧,母亲出其不意地闯了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地闪开了。从此谢圣婴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母亲装作若无其事,谢圣婴反倒有些遗憾。她很想跟母亲顶撞一下,这样就更像小说里的爱情了。
母亲就是不给她提供这种机会。李婉容太了解女儿了,根本无需操心什么。她只在谢圣婴面前用含讥带讽的口吻提到毛少华,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粗鲁之处,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把他批得一无是处。母亲这么做并非出于心计,而是出于本能。她比女儿看得更清楚,两人出身的巨大差距,注定无法走到一起。
谢圣婴极力反驳、赌气、顶嘴,执拗地否认母亲的观点,但都是白费力气。由于母亲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每句话都一针见血,所以根本无力反驳。她说毛少华的鞋子太脏,衣服太旧,嗓门太大,口音太重,举止太粗鲁……凡是能够刺中要害的细节,一件都不放过。说的时候又像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味道。愤愤不平的谢圣婴刚想反击,母亲已经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扯远了。
效果开始呈现了。谢圣婴审视毛少华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挑剔。毛少华也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不安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说得起兴的时候,她又抱怨他声音太大,这让他大受打击。可不管他说话时怎么留神,她总能挑出一些毛病来。比如说挑剔他用词太粗俗,或是想法太落伍。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心里还窝了一把火。但事后他又努力说服自己,认为她对他的处处刁难,正是关爱他的明证。而谢圣婴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虚心受教,竭力检点自己。可她仍不满意,认为他本性难移。
他们相视时的目光也不像最初那样含情脉脉了。两人的短处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谢圣婴觉得毛少华独来独往的性格没有先前那么可爱了。散步的时候,他完全不顾体统,不修边幅。他脱去上衣,露出背心,吹着风觉得很痛快。他走路时舞动手臂,吹着口哨,脸色通红,满头是汗,浑身灰土,像是去市场赶集的乡巴佬。谢圣婴怕被人看到她和毛少华在一起,要是迎面碰上了熟人,她便赶紧落后十几步,装作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在饭店用餐时,只要毛少华一开口,同样惹人厌。他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谢圣婴简直受不了。他毫不留情地对当地名流痛骂一顿,就连对偶尔遇到的陌生人也要评头论足,要不就是不厌其烦地谈论自己清苦的生活。
谢圣婴拼命对他使眼色,打手势暗示他,可无济于事,毛少华全然不理会,照旧旁若无人地我行我素。谢圣婴看见周围的人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觉得毛少华粗俗不堪,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被他给迷住的。
最难以忍受的是,毛少华继续藐视所有的禁地、高墙、栏栅,以及写着“禁止通行、违者严惩”的指示牌。谢圣婴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劝阻也是白费力气,反而会使他变得更加大胆,肆无忌惮。
一天,他们越过一道嵌着碎玻璃的高墙,爬进一个私人园林。他们正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个守卫。守卫把他俩大骂一顿,还威胁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粗暴地把他们赶了出来。
他俩被赶出去之后,谢圣婴马上气咻咻地责备毛少华,抱怨他差点害她进了监狱。毛少华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骂她是胆小鬼。他们互不相让地争吵了几句。假如谢圣婴认得回家的路,早就跟毛少华分手了。她无可奈何地跟着毛少华,两人都装作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理睬谁。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都没有发觉。万籁俱寂,闷热的田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昆虫的鸣叫。他们过了好一会才发觉周围出奇的静,抬头一望,天上阴沉沉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像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
谢圣婴心里着急,又不敢和毛少华明说。毛少华故意逗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不过他们还是不声不响地彼此走近了。
四周只有他们两个人,天上连一丝风也没有。一股热气偶而袭来,树上的小叶子随之簌簌发抖。突然,一阵旋风平地刮起,尘埃弥漫,树身都被刮得摇摇晃晃。接着又是一片死寂,比先前的寂静更加可怕。
谢圣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声音颤抖着说道:“暴雨来了,该回去了。”
毛少华答道:“好,回去吧!”
可是为时已晚。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云层中发出轰隆隆的怒吼。霎时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们吓呆了,从头到脚都浸泡在倾盆大雨里。
他们走在荒郊野岭中,无处藏身。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般的黑暗,混杂着一声声殷红的霹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们想跑起来,但鞋里灌满了水,寸步难行。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使他们连喘气都感到困难。
谢圣婴冷得牙齿直打颤,快要气疯了,冲着毛少华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说走不动了,要停下来休息,还任性地说要坐在路上,躺在泥地里。毛少华一声不响地只管往前走,风雨和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隆的雷声使他头晕目眩,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