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士林表率,天下名儒,多少人求一见而不可得,他一说话,众人自动屏息静听。
贺梓却不多说,伸手一引,道:“在下不执教久矣,被告诸举子,在下其实也并不熟稔。唯有沈谧一位,却略知一二。诸举子都觉他攀附幸进,不妨先听听他的旧事。”
第二辆马车停下,帘子掀开,走下一位妇人和一位女童。容溥田武杨一休等人跟在后面。
萧立衡看见容溥,微微一怔。
他是下令军队直接守住折桂楼,要将这几位困住的。必要的时候就拿容溥等人的安危,来威胁铁慈让步。
但这些人竟然脱困了。
就像他也下令去拿贺梓等人,但贺梓等人此刻却轻轻松松地来了。
萧立衡算算人数,心底泛起不安。
皇城、宫城、盛都府、大理寺、折桂楼、贺府、段府、这些地方他都有派兵,目的就是为了将各方人等都困住拿下,最大限度地保证事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算过了,即使铁慈狡猾,能以言语脱罪,但在绝对军力面前,也欲振乏力。
但现在看来,所有的禁制都被破开了。
这需要相当强盛的军事力量。
铁慈哪里来这许多人?太女九卫除去保卫皇宫之外剩下的人和血骑三百,能做到破开各处,保护所有人,甚至去查案吗?
萧立衡怎么都想不通,因此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人群中,沈谧看见那对母女,惊愕地挺直身体,“娘!妹妹!”
他慌乱地四处看,想问是谁把他娘惊动了,又赶紧用戴了锁链的手拉扯衣裳,遮掩身上鞭痕。
沈母一见他这狼狈模样就眼睛红了,勉强按捺着才没扑过去,她这一年来老了些,少了之前养尊处优的娇贵气,显得朴实沉稳了许多,看着是个颇有气度的妇人。
她对众人敛衽一礼,颤声道:“各位父老,各位先生,妾沈应氏,乃前吏部侍郎、海右光州知州沈少山之妻……”
她娓娓说来,说了夫君因卷入一桩贿赂案而被处死,家小被发落入籍,独子沈谧多方奔走,求得朝廷赦免,允许只落一人入贱籍。沈谧为此放弃了优异学业和大好前途,自请入贱籍,并一直瞒着自己母女。她说沈谧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明明前途已绝,却假作继续学业,实则流落街巷,做过无数贱役,为人践踏嘲笑,回家却不露丝毫。不仅如此,还一直在尽力维持自己母女的体面生活,假称学业出众书院奖励无需束脩,用自己执贱役换来的钱继续供养她们母女,而她一直沉浸在失去夫君的痛苦中,依旧享受着贵妇人般的生活,不知人间疾苦,任独子为她背下这世间所有苦难……
她语气低沉,言辞却清晰,说到伤心处娓娓动情,惭悔心疼之情溢于言表,时不时停下来拭泪。
百姓鸦雀无声,听得眼泛泪光。举子们面色沉重,他们大多看过《慈恩传》,但沈谧着重讲的是太女对他的恩情,叙述的是遇见太女之后的事,对前情并没有多提,尤其事涉母亲的行为,更要为亲者讳。而沈谧母亲的亲口诉说角度不同,着重讲了沈谧的忍辱负重,自己的不知事,和太女如何点醒了自己,听得众人唏嘘连连。
末了沈母哽咽不能成声,扑到沈谧身边,举起他的手,给大家看他手上厚厚老茧,“……当初我真是瞎了眼,孩子靠做苦活供养我,手上的茧子我都看不见,整日里绣花写字,盘算着哪里的衣料好看,哪种的吃食讲究……我真是枉为人母……”
众人看见沈谧的手上不仅有老茧,还有刚才被锁链弄出来的红痕,指关节也十分粗大,实在不像个读书人的手。
贺梓立即接口道:“尔等围堵这贡院,怕这十年寒窗,苦读辜负。可是尔等读书再苦,也不过是晨起三更,夜伴星月,闭门不扰,不事生产。却不知还有人要背负一家生计和滔天苦难,于此境地依旧不懈苦读,这样的十年,这样的至纯至孝之人,若是因你等蒙冤梦碎,尔等就不怕举头三尺,神明有怒!”
段延德:“年轻人且遇事多思,莫再造孽!”
沈母抚着沈谧背心大哭,抬头指天哀号:“若我儿无辜,便教这天三刻内立现朗日!若萧家有罪,便教这天三日内必起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