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点点头,心想皇帝想的有一半有道理,有一半没道理。
自宋之后,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对于一些事确实看的很重。
这也难怪,自信之下,天朝体系尚未崩解,主动外交,无疑是奇耻大辱。
当年占了澳门的,又是葡萄牙这等天主教国家,明末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必然是天主教徒。大顺之前能看看外面世界的,也还是那些天主教徒,但信仰问题和宗教问题,使得这条路不可能走得通。
此时的大顺还没有蒙古那么强的军力,不说逼得教廷出台1258年赦令,允许天主教徒祭祖等,就连逼教皇把这份文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历史上直到日本那边的天主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伪满洲国需要祭孔等缘故,这才使得天主教允许东亚教徒祭祖、祭孔——上帝之名,也是那之后才允许使用的,因为“上帝”是“东方的异教邪神”,不可以称呼陡斯之名。
现在这种情况,是天主教徒的,从教皇搞出礼仪之争后,基本上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天主教徒祖宗不拜、孔夫子周公也不能拜、皇帝也不能拜,那你们还是华夏人吗?
也是幸于徐光启的时代,耶稣会里还有些聪明人。要是当年就搞礼仪之争到如此剧烈的程度,就明末的那个环境,天主教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喷死。
如今士大夫们对大顺降下天朝身份,和西夷外交的事,本就相当不满。
派他们去当驻外使节……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很可能今天下了任命,当天晚上就写了绝命诗上吊自杀以免其辱。
就像是满清末期郭嵩焘出任驻英公使时候,弹劾郭嵩焘的三大罪之一,便是因为天冷,英国人给郭嵩焘披了一件外套,于是被弹劾,认为“宁可冻死,亦不当披”。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东西,罗马人不会因为卡莱战役就认为该全盘游牧化;中国也不会因为白登之围就把自己变成匈奴,这是千年文明积累的自信和高傲。
至于此时的西方……士大夫觉得可以学什么?徐光启自己都没学会几何原本的后几卷,指望此时的士大夫读得懂后世菲尔兹奖获得者都觉得晦涩难懂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然后惊呼不可战胜?
还是会认为东印度公司模式、血腥积累贩奴、东南亚屠杀保证供小于求稳定香料价格、济贫院和圈地运动是“三代之治”、“仁比文武”?
东方此时还是有文化上的自信和优越感的,法国启蒙运动所构想的那个理想国模板里,也有华夏儒家仁义的一席之地。
刘钰不认为这时候的士大夫做错了,作为一个原生文明,这些士大夫守住了文明。
但如今,驻外使节,确实不适合儒家士大夫担任。
再说大顺对外交往,看重的是“实学”,而不是“西学”,这些武德宫出来的、学过几何算数的,最起码还有些底子,也有一定的拉丁文基础。
而“实学”和“西学”的分野,加上西洋使节的到来,使得刘钰“垄断”西洋情况解释权的机会,丧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