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李欗被皇帝安排来威海的时候,皇帝在刘钰面前给李欗的第一份敲打,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该怎么理解。
当时皇帝也说的很清楚,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这仗怎么打,归将所管;这仗打不打,却不是将的范畴。
若以打不打而作为将之责,那是朝廷无论如何不能允许的。
一旦允许,强汉、盛唐的下场,“哀之而不鉴之”就是大顺的墓志铭。
李欗所疑惑的,是这些中人之姿都能想到这些,尤其是刘钰身边的参谋团,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那如果这些学问,被那些大顺真正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才学到呢?
将这个疑问说出,刘钰依旧微笑,反道:“七皇子,你以为对的,别人以为是错的。他们说了那么多,或许有利,但有利一定是对的吗?譬如那些人说的,待将来倭人卧薪尝胆而农人起义一揆,我朝或可蚕食、或可养猪割肉。”
李欗反问道:“鹰娑伯,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呢?他们嘴里没有仁义道德,可于本朝有大利。我在威海这段时间,只感觉威海的对错,和别处的对错,不太一样。”
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一句话让刘钰大笑起来,摆手道:“七皇子啊七皇子,仁义道德怎么能是错的呢?仁义道德当然是对的。”
“啊?”
李欗大惊,万没想到刘钰会说这句话,下意识地拉了拉眼罩,奇道:“鹰娑伯难道不支持他们的说法?”
“当然支持啊。倭人开关,我朝工商发展,织布的、缫丝的、跑海的、烧瓷的都得其利,这难道不是仁政吗?本朝重永嘉永康之学,所谓‘既无功利,则道义者无用之虚语尔’。仁政,要靠功利来体现,商贾工匠得利,这是不是仁政?”
“再者,倭人开关之后,若要卧薪尝胆,必要积累财富,出口稻米。我朝动辄饥荒,广东早就开始吃南洋米了,这倭人稻米入国,正可缓解饥馑,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但反过来,洋米日进,而本朝地租赋税又多以金银铜钱,米贱则农苦,说是暴政,也不能说错。”
“便如倭国,米贱则武士苦、商贾乐;米贵则武士乐、商贾苦。仁义道德,绝对没错,只是世无双全法,能让人人都说是仁政的。七皇子不要想错了,以为仁义道德本身是错的,这可就大大的不对。”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脑子一热便逆反的以为仁义道德错了,要行霸道方才热血。这种逆反刘钰也能理解,王道和霸道之争,贯彻在大顺这些年的朝堂上,只是王道退化曲解成了空谈仁义,难免会叫一些逆反的连仁义本身都反对。
可一旦这么想,就陷入了政敌的圈套之中:仁义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可以在这个政治正确里画圈玩,但不能推翻这个政治正确,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皇帝把李欗安排到这,将来可能要接管海军,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灌输点正确的三观。
当然,是带着枷锁的正确。
李欗终究年轻,第一次听人和他掰扯清楚,各有各之所利、彼之利吾之害的话题。
思索一阵,像是一个想要求表扬的孩子一样问道:“鹰娑伯所言倭国米事,古来便有说法。魏之李悝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